太平天国,十册,罗尔纲王庆成主编,广西师大出版社,2004年。
去年就听说这部书,昨天才买到。此书与五十年前那部同名资料集的关系和区别,前言写得很清楚。
再看目录,令人感兴趣的资料很多。最可贵的当然是各馆所藏未刊稿本抄本,收集很多(小憾则是已经近代史资料杂志刊布者也收进不少,对我来说算是重复投资);其次则是第九、十册,将Western Reports on the Taiping一书全文翻译,并选译《英国议会文书》数十万字。第七册为赵烈文日记选录,我找出台湾影印本对照了前面几页的录文,大体无差,在近日整理旧籍尤其是手稿往往错漏百出的形势下,看到高质量的录文,心情特别愉快。
但是,日记摘选的标准似仍须商榷,选那些不选那些,太费思量。当然,我这也是求全责备。日记这种东西,终归是全本比较好,清编委那么有钱,薛福成恽毓鼎的日记都请人整理出来了,赵烈文的日记整理既有目前的成效,实在应该促成其事。
又、每种资料并未注明整理者是谁,也算小憾。
已告知地址的各位朋友,你们好。书都没有寄出。有两个原因,一是看球,二是书不够,正等包裹,想凑在一起去邮局。根据目前局势,大约在未来七天内可以发出。而各位收到的时候,当在15天以后。
谨此道歉。
这是西湖的GE图片。
不仅仅是好看。这比历史地图直观得多。虽然有很多新建筑物,但是,山脉水流大体不会有太大的变化。继续研究,有什么新得再说。
上个月写的,本来想更狠一点,後来一想,何必呢,所以就成了下面这个样子。
国学是什么?大师还用选?
前一阵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,楼主使用被广电部明令禁止的台湾腔“国语”,挤眉弄眼的说:“惊讶!国学大师用选的……”;点进去一看,原来是百度网站、国学网与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联合举办评选,号召网民投票,选出“最受网友推崇的十名国学大师”。日前,十位“大师”的名单已经列出,正等待网友继续票选,以便最终排定座次。
用选“超女”的方法选“大师”,乍一看,令人惊诧,再一想,也不必失色。超女选举的本质或曰雏形,是选美。1921年,美国人举办了第一次选美,这是现代意义上的选美,余风至今不歇。而在此前的1918年,上海也办过一回选美,叫“花国选举”,惟对参赛者限制资格,非性工作者不得参与;不然,第一次选美的吉尼斯奖牌必将划入吾国名下,可以空前傲后矣,惜哉。不过,选美事业虽落人后,另有一般武艺,则属我之独有,不怕锦标旁落,这就是约在同时兴起的“国学”。
落选本届大赛的“大师”钱穆,曾如此定义“国学”:“学术本无国界。‘国学’一名,前既无承,将来亦恐不立。特为一时代的名词。其范围所及,何者应列国学,何者则否,实难判别”。史家预测未来,常常出错,几乎是一条铁律;钱穆不能例外,他说“将来亦恐不立”,就是证据。君不见今日禹域之内,“国学”大盛,业已行出书斋,走上街头,登于网络,更有媲美“超女”之盛举,俨然成为时代的风尚,哪里还“亦恐不立”呢?钱穆唱衰“国学”,不得晋级,不亦宜乎?
美中不足的是,“国学”到底包括些什么内容,迄无定论。有人说是经史子集四部之学,有人说是传统中国的一切学问,有人说梅兰芳、侯宝林也是“国学大师”(见百度网站留言),总之,意见纷纭,没个准头。百度网站虽主持选举,可在章程中对什么是“国学”,候选者应具何等资格,竟也语焉不详,除了这一条:“候选大师选择范围为于1900年1月1日至1999年12月31日期间辞世的学人”;用大白话说,那就是只选死人了。易言之,死人才能代表“国学”?
需要申明者,鄙人有此一问,绝非唱衰,而是接另一个话头。被百度网站列为推荐专家之一的史学家李零尝云:“我一直说,‘国学’就是‘国将不国’之学,如果不是中国出了问题,如果不是同‘西学’刻意对比,本来是没有什么‘国学’的”。这句话,比钱穆说得狠。清末民初之际,恰好是“国将不国”的时代,“国学”之出现,生逢其时,乃是一种对所谓“西学”的反动,含着深刻的自卑,但也有内省的自觉。那么,彼时的“国学”,不乏抱残守缺之心,也有内通外往之志,交糅杂储,莫可名状,正是“一时代的名词”,仅具思想史的意义,而无学术史的地位。
今夕何夕?今日已应是东海西海此理攸同的年代,已应是细心检讨如何“和平崛起”的年代,已应是认真读书为荣游谈无根为耻的年代,若再不去切实讲求“无国界”的学术,还拎起这不知所云的几两“国将不国之学”,通街叫卖,成何体统!
别选什么“大师”了。各安本分:做官不要贪污,治学不要剽窃,经商不要无良,办报不要瞎炒,如此,庶几能创造一个国富学昌的时代。
已刊。刊出时稍作删改,此为原撰。
1968年5月31日,萧公权为华盛顿大学的学生讲毕“中国政治思想”最后一课,即兴发表了简短的告别演说:
“当五十六年前一个春天,名哲学家兼诗人的珊达雅纳(George Santayana)正在哈佛大学授课的时候,一只知更鸟飞来站在教室的窗槛上。他注视这鸟一下,回过头来对他的学生说:‘我与阳春有约’(I have a date with spring);于是宣布下课,跟着向学校辞职,退隐著书。他那时年纪还不满五十,竟已从心所欲,悠然而逝。我没有资格学珊达雅纳。但我知道一件他不曾听见的秘密。照十一世纪中国哲学家邵雍计算,世界上的事物,在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,一一完全重现重演。现在我与你们约定,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,我们在这间屋子里会面罢”。
据《论语》,“从心所欲”之年在七十以后,这一年,萧公权七十二岁。他虽自谦“没有资格学珊达雅纳”,然步趋古圣的心愿终未落空,老怀可慰,实无遗憾。又过了十二年,萧公权才真的“悠然而逝”,去赴那十二万馀年的“约定”。苏轼尝云:“逝者如斯,而未曾往也”;然则不妨说,斯人虽逝,犹有“未曾往”者存乎天壤间。此所谓“未曾往”者,其人之行迹与著作也;走过必有痕迹,著述或寿于金石,俱有不能磨灭之义。请先略述行迹。
万里寄踪之迹
萧公权,本名笃平,字恭甫,号迹园。江西泰和人。生于清光绪二十三年(1897年),卒于1981年。1920年,毕业于清华学校,旋赴美就读于密苏里大学,先入新闻学院,不久,转入哲学系。1922年,本科毕业。1923年,6月,获硕士学位;9月,入康奈尔大学哲学系研究生院肄业。1926年,获博士学位;8月,归国。明年,博士论文《政治多元论》被列入“国际心理学哲学及科学方法丛书”,在伦敦与纽约同时发行。与这篇论文一同列入丛书者,有梁启超《中国政治思想史》(英译本)、英国哲学家罗素《物质的分析》、美籍德裔心理学家考夫卡(Kurt Koffka)《心的生长》等名著。旅美史家何炳棣在自传中对此深致赞羡,谓,“二十世纪炎黄子孙博士论文一出立即被誉为国际名著者只有两部”,萧著即为其一(《读史阅世六十年》,第177页)。而据萧氏弟子汪荣祖转述其师的“夫子自道”,则谓,作为不群不党的学者,萧公权被选为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,与其博士论文“高于时贤”的出版规格,大有关系。
1927年,任南开大学教授。1929年,因觉校方对其堂兄萧蘧(著名经济学家)待遇不公,转就沈阳东北大学之聘。东北大学校长为张学良,萧公权认为,“从他的言谈举止可以看出‘张少帅’不是一个具有特殊才智或崇高理想的人”,“根本上是一个‘纨绔子’”。其时,梁思成、林徽音夫妇亦在东大,张学良对林徽音“十分倾倒”,要请她做家庭教师。林婉言谢绝,课程结束,立即同丈夫离开了学校。萧公权亦在不久后离开,移讲燕京大学。
1932年,接受清华大学聘书,入政治系,讲授“中国政治思想”和“当代西洋政治思想”。因萧公权系从哲学转入政治学,同事认为他不是“科班出身”,不免有些轻视。张奚若就在课堂上讲,“中国没有值得研究的政治思想”;言外之意,萧某讲中国政治思想,不过是“捕风捉影,大言欺人”。此后,相处既久,嫌猜渐泯,张奚若并以私人珍藏的政治学名著相赠,令萧公权“相信这是他对我的友谊表示”。但是,1940年,张奚若上书清华大学校长,谓萧公权 “出于计较个人小利”,于1937年“休假逾期不归”,敦请校方追究萧公权的违约责任,并应索还其在休假期间领取的薪金和经费(《清华大学史料选稿》第三卷,第326-7页)。
1937年,卢沟桥事变爆发,清华南迁,萧公权转受四川大学之聘;自此,直至1946年,在川先后执教于四所大学(除了川大,还有华西大学及迁至成都的燕京大学与光华大学)。1938年,继母将“万里寄踪”小印交给萧公权;萧父早年有意出国留学,镌印明志,为环境所限,不克成行,终赍志以殁。1940年,撰成《中国政治思想史》,作为“(教育)部定大学用书”,由重庆商务印书馆出版。1947年,抵南京,任教于国立政治大学。
1949年9月,赴美,出任华盛顿大学教授。自是,在华大任教十九年,直至退休。1957年,撰成《中国乡村》(Rural China:Imperial Control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)。1960年,此书获美国学术团体协会“人文学术卓著成就奖金”。1972年,出版自传《问学谏往录》与诗集《迹园诗稿》。1975年,《康有为思想研究》(英文)出版。1979年,弟子牟复礼(Frederik Mote,美国史学家)英译《中国政治思想史》上卷出版。1981年,逝世。
教学相长之书
萧公权总结生平,尝谓,读书二十四年(1902-1926),教书四十二年(1926-1968),“教学相长”,“心得其乐”;而《中国政治思想史》则是“教学相长”一语最妥贴的注脚。
萧公权能入南开大学,乃因原任教授徐谟辞职,经其堂兄萧蘧推荐,方为校方聘请。徐谟走后,留下一门“中国政治思想”的课,由萧公权继续讲授,此课并无现成讲义,只能“草鞋无样,边打边象”。新编教材也不能一蹴而就,只得一边备课,一边上课;其时,每周课时不过九点钟,备课却要花上五倍的时间。两年中,就这么“勤慎将事”,总算“平稳度过”,编出了初稿。此后,历任燕京、清华诸校讲席,所授课程都有这门“中国政治思想”,其间不断增删更订,迨至入川,又花了两年时间,方才厘定成书。可见,此书自草创至定稿,无一日不在具体的教学中经受检验,故曰,此书真是“教学相长”一语的妥贴注脚。
据作者自述,此书“适合大学生和一般读者参考”,是一部“根据政治学观点,参酌历史学方法,充分运用原始资料,尽量避免臆说曲解的书”。
萧公权虽出身于哲学系,然博士论文与政治哲学有关,对西方“政治学观点”自有领会。他虽未正式受过史学训练,但自小接受严格的传统教育(1902-1914),依“六经皆史”之义,可说对中国史料的掌握与解读具有根柢;而所谓“历史学方法”,本就是舶来品,若对在美所学之“科学方法”加以变通运用,信能取得举一反三的效果。而“充分运用原始资料,尽量避免臆说曲解”,在读者看来,则不免仁智之见,褒贬不一;例如,“他为中国政治的研究缔造了一种非常规范而又冷静的传统,但应该说他还算不上一位思想家,他的研究多中和,少尖刻”(刘建军《昨日院士萧公权》)。此评颇能代表一部分读者之“口味”,但“诬良为盗”、自相矛盾,令人笑来。盖萧公权从未以“思想家”自命,虽然他做的工作是研究“思想史”;而史家的工作态度恰应是“规范与冷静”,又何取于“尖刻”耶?况且,此书“定位”本是教材,自应多提供知识,少灌输判断;否则,写成一部政工版两千年儒法斗争史,或五四版传统思想黑暗史,那又有什么益处?当然,若论者所谓“尖刻”,并不指观点的一味“尖”新及非黑即白的“刻”板,而是用以形容识见的“尖”锐与深“刻”,则此书之“尖刻”程度,又非一般泛泛之作可望项背也。即以名史家缪凤林对此书的赞语,稍作申说,以为例证。
石破天惊之论
缪氏称此书“谓法家思想与近世法治如两极之相背,真令人有石破天惊之感”。按,萧书第一编述先秦政治思想,于儒、法两家之异同,剖析入微,立论至当。如“尊君”一事,儒家虽持民本观念,不承认君主拥有绝对的权利,但其对君主之态度则视君主本身有否“道德”而定。贤如尧、舜,当然要尊他;恶如桀、纣,不仅不尊他,还可以造反推翻他(孟子所谓“闻诛一夫纣,未闻弑君也”)。听起来不错,但这是将道德、政治混为一谈,“不脱古代思想之色彩”。法家则不然,其视君主本身为政治上“最后之目的、惟一之标准”,不论尧、舜、桀、纣,贤与不肖,只要他依法作了皇帝,便要尊重他的“势”,别说推翻他,就是妄议治法也是不当。粗一看,法家思想纯为君主专制张目,毫无现代气息;其实,法家之意,乃谓圣人与暴君都是不世出的“怪胎”,与其“废势背法而待尧、舜,尧、舜至乃治,是千世乱而一治也”,反不如“抱法处势而待桀、纣,桀、纣至乃乱,是千世治而一乱也”。可见,法家之“尊君”,实则注重法律建设、摈弃道德判断,是一种“含有近代意味纯政治之政治哲学”,当较儒家“尊君”为优。但是,法家作为一种“含有近代意味”的政治思想,在秦、汉以后,终被儒家遮蔽,未能主导中国的“现代转型”,原因何在?
萧公权认为,这是法家政治哲学不够彻底所致。他举柏拉图为例。柏拉图曾以“哲人王”(略当于吾国传说之尧、舜)治国为理想制度,后来发现,人类社会事实上不可能出现这样的理想人物,于是,改弦易辙,“更立法治之政体,欲以可守之良法代不可期之明君”,由此,才发展出近代欧洲的宪政理论。法家则止步于“君本位的法治思想”,不仅未能订立“制君之法”(今谓宪法),商鞅、韩非之徒犹欲“人君之地位超出法上,其本身之守法与否不复成为问题”——当然,此种论调的产生,不得不受制于封建制向郡县制转型,及国君与贵族争夺权力的历史潮流。而且,法家因反对儒家的“革命”说,一旦遭遇“法之不行,自上犯之”的局面,便束手无策;反观先秦儒家,保持有限“尊君”的灵活立场,一旦“天怒人怨”,则不妨以暴易暴,另起炉灶,转较“立法自毙”之法家为优也。因此,萧公权才说,法家思想虽具“法治”成分,但最大功用却是催熟了君主专制理论,“去近代法治思想,亦愈辽远矣”。
法家思想之前卫性不及柏拉图,灵活性则逊于儒家,因此,秦、汉以来,法家思想对吾国政治之影响渐趋微弱,其间虽有王安石、张居正之徒,奇峰崛起,与世相抗,终不过昙花一见,不足以改天换地。数十年前,曾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“评法批儒”运动,参与辩论之学者实繁有徒,政治意味虽浓,学术含量或曰学术热情其实也不小。盖自上世纪初以来,此类政学合一的大辩论已不少见,有心读者若忽略运动背后的政争意味,仅从学术史、思想史的角度加以检讨,亦非毫无收益。惟所见“评法批儒”各方立论,未有如萧公权所论之深切著明者,大皆貌似“尖刻”,实则“中和”矣。再,近年所见国人述论法家政治思想者,似亦未有超出萧氏昔日范围者。
呜呼。逝者如彼,真未曾往也。
因读鱼宏亮《2004年清史研究综述》,按图索骥,找到杨珍《清朝权臣与皇权的关系及其特点》,略看一遍。杨氏对“权臣”定义如此:
“指封建王朝统治集团上层成员中拥有较大权势,以不同方式对皇帝的地位、权力或人身安全构成较大威胁,并部分攫取、侵夺皇权之人”;
窃谓不尽妥贴,兹不详论。只看看具体的人选。杨氏所举“权臣”,共七位:鳌拜,索额图,明珠,隆科多,年羹尧,和珅与肃顺。其中,隆科多被称为“准权臣”。其实,雄猜之主如清圣祖、世宗、高宗治下,“权臣”难以养成。鳌拜有历史原因,是前朝顾命大臣;索额图、明珠,视圣祖一言为进退;隆科多、年羹尧,不过是世宗之功狗,用过即弃;和珅本质实为“弄臣”,军国大计,仍稳操于高宗之手。诸人中,肃顺差胜,其影响力真能达到政治、财政与人事层面,文宗且用而不疑,引为股肱。而与肃顺相类之道光朝权臣穆彰阿,竟不为杨氏所取,出人意表。
道光一朝,前十五年由曹振镛主政,後十五年则是穆彰阿,算时间,是平分秋色,论势力,则後来居上;有“穆党”而无“曹党”,可见一斑。文宗登基,虽斥罢穆彰阿,但同治中兴的功臣,如曾国藩、骆秉章、劳崇光、张芾等,都可算作“穆党”。这与西后掌权之後,虽诛杀肃顺,用人行政仍不出肃顺之范围,恰形对照。以此,穆彰阿不上榜,读者不能无疑。
所恨者,鄙人迄今能见到的穆彰阿资料太少。传记资料,除了《清史稿》、《清史列传》,则只有《续碑传集》中一文。其他事迹,只能从当时诸人年谱、日记、笔记中去找,因穆彰阿为文宗斥罢,时人多有忌讳,故多语焉不详,或竟不著一字。能找到的、有价值的,太少(此又与肃顺类似)。《清实录》中或有奏摺摘要,得闲应找找看。此外,穆彰阿的《澄怀书屋诗钞》四卷,一直看不到,尤为遗憾。
新购汪荣祖《史学九章》,略翻一过。本来是想读一遍的;此前看过《史传通说》,印象不错。其书有专章论“槐聚史学”,便先拣这章来看。一看之下,胃口全无。先不论钱氏在史学上的见识究竟如何,只看汪氏不厌其烦翻来覆去引述《管》、《谈》的只言片语,解说、发明则毫无新意,读者不觉昏然入睡矣。这章是看不完的了。
书中钱穆一章,早看过单行论文,批驳不无道理,但着眼都在小处,如因袭梁启超书,引用不查原史资料;而对书中将宋学与清学“打通”、于清季诸人独推举曾国藩等“大结裹”,既不能细析其所以然,也提不出有力的质疑,破不尽,立不起,反而弄得自己很尴尬。
章炳麟一章,专门拈出清代开国秘史,大作表扬。其实,当时考证建州逸史者,不乏名家后劲,如孟、朱、萧、郑、王等人,较诸章氏,创获更大。真要表彰章氏史学,固应择其所论有关先秦史及制度史者,才是知音。
其他几章,介绍西方史学流派,似亦多泛语,少独见。俱不如《史传通说》之深切著明。尤其是第五章——西方史家对中国传统史学的理解与误解,以例证丰富、辨析深刻而言,自然比不上《通说》(此书副题为中西史学之比较),而措辞之精确,行文之流畅,竟也不及。真是奇怪。要知道,《通说》于1988年出版,《九章》则为2002年出版,不过十馀年,才尽学退,真可达到如此的程度?
回头检讨一下读过的汪氏著作。《陈寅恪传》是少作,其失在浅。《郭嵩焘传》,作者寄托太深,对传主揄扬太过,其失在矫。《康章合论》,因译乃师《康有为变法与大同思想研究》,搭个便车,发挥绪馀,未足言著述。《晚清思想史研究》,仍未出其师范围。总结:可观者,只有一部《通说》。
近年又看过几篇汪氏与余英时论战的文章;其实,辩论的都是“八卦”——胡适的婚外情,陈寅恪的晚年心境。双方各执一词,都有道理,是非难定。不过,若论逻辑谨严、行文有致,汪又落了下风。反观余氏近著有关朱子者,取精用宏,别开生面,或有牵强,终是一家之言,必传之作也。当然,强拉二人同列,有点比拟不伦。汪固难望余氏项背。惟汪氏有一事差胜,盖年辈稍後,若奋力搏去,犹可冀老树生花,拉近一点距离。
看了半天,此书只有一个小八卦有点意思,即166页影印的钱锺书致汪荣祖书,中云:
来信所言在沪交往四君,皆旧相识,王君尝化名□作文痛诋拙著,後来则刻意结纳,美国俗语所谓”If you can’t lick ‘em, join ‘em”者是,弟亦虚与委蛇。要之均俗学陋儒,不足当通雅之目。
□,原文写出,但影印件看不清楚(或编者故意?)。
这个“王君”是谁呢?
自 序
这本书是一个杂集。所谓杂,首先是体裁的杂,有专栏短文,有图书评论,有述史长篇,还有考证兼抒情的散文。其次,是文体的杂,既有大白话,也有浅近文言。再次,则是图文相杂;如此,虽有趋附潮流的嫌疑,但是每幅图的挑选,都用了点心思,尽量避免选用司空见惯的图片,希望能在“看图说话”一类书中稍显幾分别致。
因为杂,所以不好取名字。不好取名,就偷懒,例如人名中的“港生”(生于香港)、“建国”(生于四九年)之类,就地取材,无所寄托。于是,想了个《曾国藩叫我起早床》,即取材于书中某文题,小作改易。前撰《战天京》,也是这般偷懒取的名字。这个书名被朋友们简称为《叫床》,大受好评,但是,出版商不同意,说了两个理由:一,“曾国藩”三个字,今已成为书市中各类假冒伪劣书籍的代名词;二,近来好卖的历史类书籍,书名都很“大气”。“曾国藩”如何与假冒伪劣挂上钩,我所不解,“大气”是什么模样,更不可想见。然既有此说,就不得不重视,盖因已是二十一世纪,各行各业都应重视专业人士的意见,不则逆潮而动,是所谓“拍脑袋决策”,将被讥为土老财、暴发户之作派矣。从善如流,改。怎么改?却没了主意,一球踢回出版商,让他想辙。彼心早有成竹,报曰:天下残局。
释名是这样的。残局,自然是说晚清的时局。虽有十年的“中兴”(此据美国汉学家芮玛丽的定义,指1860-1870年),终不免分崩离析,一朝倾塌。天下,比国家大,照顾炎武的说法,亡国犹不可怕,怕的是亡天下。于是,天下、残局两个词合在一块,既有历史判断,也有对未来的期许,生灭常变,爱恨情仇,大道混沌,一锅煮了。我说,纯属瞎掰,下不为例。因此,有了这个书名。
但心有不甘,还要加个尾巴,曰:断章取义晚清史。鄙见正题未免过于“大气”,添一条小气的补充说明,或能取得燮理阴阳、调适胃肠的作用。若说老实话,则是犯怯发虚,不敢以讲大话而自喜自欺也。读者其能亮之,则某幸甚。
虽如此这般与专业人士、商业策略做了“和奸”,但犹有几句议论,不吐不快。前谓甫闻“曾国藩”三字成了假冒伪劣书籍的代名词,蒙所未解,稍稍一想,却又解了几分。
出版商所说,无非是指那些打着曾文正公招牌的各类“权谋”、“秘术”的“成功学专著”。挺经、冰鉴之类,是假冒。前者虽见于湘、淮元老的函札及同时後世的笔记,但未有成书;後者,则直是以讹传讹,曾氏固尝以貌取人(见曾氏家藏史料之“会客单”部分),但何曾为此撰写过专门著作!何谓伪劣?愚见:自民国以来,市面上全部挂羊头卖狗肉的曾氏“心法”类书籍,不论分类辑录还是夹叙夹评,都是伪劣品;只有两种例外,一是王定安《求阕斋弟子记》,一是蔡锷辑《曾胡治兵语录》,前者比次史料,後者兵家别裁,对读者来说,有利无弊。
假冒伪劣,实不足论,值得讨论的是,明明是假冒伪劣的东西,却群趋若鹜,何解?
曾国藩以书生带兵,勘定大乱,本就是桩奇事,何况这桩奇事距今不过百馀年,依能近取譬之旨,取之为素质教育、终生教育的教材,读者欲视而不见不可得也;梁启超、蔡锷、蒋中正、毛泽东等近代伟人都说过服膺曾氏的话,至奉为国人楷模,正合名人广告的通例,读者欲视而不见不可得也;社会人群之争竞,于今为烈,而人性莫不渴望捷径、乐闻秘技,恰有人投其所好,炮制出借名曾氏的成功指南,读者欲视而不见不可得也。有此三般不得已,此类假冒伪劣书籍欲不大行其道真不可得也。于是,造成了怪现状。一边是曾国藩被神化,其人之名号,幾能点铁成金,促成书籍的畅销;一边,却是曾国藩被庸俗化,大书其名的印刷品,竟成了劣质书籍的代名词,他那幅头戴官帽的苦脸标准像,竟成了劣质文化生活的注册商标。曾氏地下有灵,将以为幸耶,抑以为悲也?
当然,曾氏之灵的悲喜,不足概括世人的悲喜。鄙人之浅识,不足体会世人的悲喜。编撰这册小书,于世人之悲喜,亦无能增减之。更何况假冒伪劣之讥,实亦未自信能毫不领受也。但是,这些败兴话,还是得说,决不後悔;哪怕读者一朝省悟,将鄙人也划入劣质书籍作者的行列。嘻。
牢骚发完了,读者请翻至任何一页,胡乱读之,聊当遣日。
是为序。
二月十一日,岁在丙戌。长沙谭伯牛。
宋人杨万里《桂源岭》:“万山不许一溪奔, 拦得溪声日夜喧, 到得前头山脚尽, 堂堂溪水出前村”;此诗经胡适书赠雷震,一时广为人知。比日读清人郑珍诗,《同黄小谷家达登双清亭》云:“奔山东南来,蜿蜒欲度水,资邵不相让,并力遏之止”;与前诗相映成趣。
小溪与大山,粗一看,势力悬殊,然最终堂堂而出的只能是小溪,大山徒劳而已。
又、段玉裁注“奔”字:“凡赴急曰奔,凡出亡曰奔”;小溪赴川,与众流汇,其义合焉,故堂堂而出。大山作蜿蜒欲度之象,实则无急可赴,不过是摆pose,故被水扼宜也。
且小溪不奔,必为死水;大山乱动,必为地震。然则,山静水动,仁者智者各安其分,方是真道理。
今日收到四川某店寄来的包裹,中有《王文公文集》(上海人民,1974年),上下二册。
每册正文开始处,钤一印,文曰“景麟”。
查到汤序波《先祖汤炳正传略》,云:祖父名炳正,字景麟,山东荣成人,生于清宣统元年十二月初三(1910年1月13日),卒于1998年4月4日。又查《当代中国社会科学学者大辞典》:
按此店收购了不少本省宿学之家流出的藏书,汤氏後半生在川任教,此书或即自其家散出者。又按,汤氏尝问学于馀杭,字景麟,其义或即在于纪念先师耶?
当然,很有可能景麟就是一个名章,跟汤氏无关,东查西查不过是白费气力。
释文
鉴别□□谷似稊,敬思名实绎天题。五千士竞雲章献,九万程争月路跻。识曲定从絃外赏,看花翻恐雾中迷。门墙桃李孙枝发,十载重来更满蹊(癸未道光三年春闱,忝与司衡之任,今岁,及门与分校者六人)。和咏斋朱士彦前辈春闱即事元韵,录请芝轩潘世恩太宰老夫子大人诲正。受业穆彰阿。
酬恩未补太仓稊(韩诗韩愈《南内朝贺归呈同官》:君恩太山重,不见酬稗稊),名姓先邀御笔题。人识苔岑同臭味(鹤舫穆彰阿、咏斋,庚申嘉庆五年同年,余与金溪戴敦元癸丑乾隆五十八年同榜),垣联奎斗绝攀跻。盟心敢忘三条苦,到眼终惭五色迷。却忆秋风持玉尺,漫夸李下本无蹊(嘉庆戊辰嘉庆十三年,予以吏部侍郎典试京兆,迄今二十四年矣)。和咏斋大司空韵。芝轩潘世恩。
按道光十二年壬辰科会试,正考官为潘世恩,副考官为戴敦元、穆彰阿与朱士彦。士彦作《壬辰春闱即事》,潘、戴、穆依韵和之。
传统仕宦的人际关系,以师生、同年、前後辈最为重要,正如世恩诗所谓“人识苔岑同臭味”。尽管,这只是一种偶然的因缘际会。
曾国藩是道光十八年戊戌科第三甲第四十二名进士,是科正考官即为穆彰阿。八年後,国藩官内阁学士,尝自叹“湖南三十七岁至二品者,本朝尚无一人”;升迁如此迅速,穆彰阿功不可没。以是,穆彰阿虽在咸丰初年因弄权误国被罢黜,郁郁而终,国藩对他的感激却不曾泯灭。同治年间入京,国藩贵为侯相,仍数次亲至穆宅探问,并对穆氏後人赠以重金。
释文
石曼卿种桃于石室,烂漫岩谷。坡公往游时,携有妓女,诗中所谓“後车仍载胡琴女”者也;後,婢已遣去,故又云“前年开閤放柳枝,今年洗心参佛祖”。伊川常谓“心中无妓”,余观坡老,襟怀洒落耳。
春农姻世讲属。涤生曾国藩。
按。此盖跋苏轼《和蔡景繁海州石室》诗也。
石延年,字曼卿,据刘延世《孙公谈圃》(《说郛》卷十五):“石曼卿谪海州(在今江苏连云港市)日,使人拾桃核数斛,人迹不到处,以弹弓种之,不数年,桃花遍山谷中”;苏轼诗云“戏将桃核裹黄泥,石间散掷如风雨,坐令空山出锦绣,倚天照海花无数”,所述即桃花“烂漫岩谷”的景象。
曾跋以程颐(即伊川先生)语形容苏轼的“襟怀洒落”,但是,“心中无妓”的,并非程颐,而是程颐的哥哥程颢。刘宗周《人谱类记》卷下:“伊川见妓,即拂衣起去。明道(按程颢号明道)同他客尽欢而罢。次早,明道至伊川斋头,语及昨事,伊川犹有怒色。明道笑曰:‘某当时在彼与饮,座中有妓,心中原无妓。吾弟今日处斋头,斋中本无妓,心中却还有妓’。伊川不觉媿服”;可知,国藩记错了。
国藩于宋人,颇称道欧阳修、苏轼师弟。国藩与其友刘蓉谐谈,便以欧阳修自况,而将蓉拟为梅尧臣。蓉在国藩死前,做了一个梦,梦中,国藩却将他拟为石延年。《养晦堂诗集》卷二《曾太傅挽歌百首》“戊日前知返帝乡”自注:“(同治十一年)正月十八夜,梦与公为天台、雁宕之游,既抵山麓,仆来告曰:‘山径欹侧,不可以舆,但利骑耳’。因命取马。公忽顾而问曰:‘君仍乘青骡去耶?’予恍惚忆己之为石曼卿者,即应曰:‘然。公何乘也?’公以两手捋鬚,徐应曰:‘我马维黄’。已而泪下。方讶问之,而遂醒矣。迨二月闻公之讣,则薨于是月四日戊午,盖黄马之先兆云”;
所记国藩“君仍乘青骡去耶”之语,典出欧阳修《六一诗话》:“曼卿卒後,其故人有见之者,云:恍惚如梦中,言‘我今为鬼仙也,所主芙蓉城’;欲呼故人往游,不得,忿然骑一青骡去,如飞”。按,“我马维黄”,应为“我马玄黄”(《诗经•卷耳》),或避清圣祖玄烨讳,因易为“维”;“玄黄”,谓“玄马而黄,病极而变色也”(朱熹《诗经集传》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