乙 编 续 二

2005年2月27日 | 分类: 未分类 | 标签:

乾隆一朝,当时人固以为盛世,嘉、道时人亦尝缅怀。自叹身处衰世的龚自珍未能免俗,曾作诗咏怀:
“寥落吾徒可奈何,青山青史两蹉跎。乾隆朝士不相识,无故飞扬入梦多”[7];
乾隆朝不啻是自珍梦中的盛世。然自后世史家看来,乾隆一朝,盛则盛矣,而其衰败之迹实不可掩。钱穆总结出四条原因,以此解释乾隆中叶以后为什么会转入衰运[8],略谓:
“帝王精神一代不如一代”
高宗好大喜功,不如世宗之励精图治;而世宗刻薄,又逊于圣祖之宽仁。乾隆朝之所以后来居上允称盛世者,不过因国库之富远迈前代而已。康熙末,户部库存八百馀万两;雍正末,增长到二千四百馀万;而乾隆末,则增至七千馀万。此论清帝之才能品性,一蟹不如一蟹,自是实情;然窃谓此条须补充说明,方称圆足。
假设——历史固无庸假设,为求说理明白,故不得不如此——高宗之精力至老不衰,高宗之勤政至死方休,高宗之宽仁克绍其祖,则乾隆一朝当继承并发扬康、雍两代的规模,渐臻于政治清明、财务健康、国防稳固、文化发达的太平盛世。此一假设,并非基于过度强调重要人物的“英雄史观”,而是建立在具体史实上的审慎判断。康熙一朝,撤藩,取台湾,治黄河,绥服蒙古、西藏,尊道学[9],重艺术[10],兴文教[11],文治武功,大有可观,清代盛世之意识形态与国防建设的基础,即奠定于此一期间。雍正一朝,有鉴于康熙晚期为政过于宽厚以致朋党大兴、贪风大炽的教训[12],乃汲汲于综核名实,刷新政治。“自古勤政之君,未有及世宗者”,而始终如一,久且不衰。其所措施,对接踵而来之盛世最具意义者,则有二事:一为并地丁、停编审[13],一为定火耗、加养廉[14]。前者确保中央财政收入不致因地方官的蒙混而受到损失,后者将地方官吏的灰色收入集中起来加以管理,提高全体官吏的俸禄水平,同时减轻了民众的杂费负担。因此,雍正中期以后,在最低限度与民争利的前提下,国家财政增收幅度加巨,从而为乾隆朝的“财政奇迹”奠定坚实基础。爱新觉罗弘历何幸,天赐如此佳祖、父,留下一幅大好江山,供他着锦添花,居然坐享盛世,号为令主?然若以前文假设之盛世作为评判标准,则知吾人今日所见之乾隆盛世,实在是名不副实。若是真正的盛世,怎么会出现这些情形:广泛的官僚腐败,全体的士风颓丧,巨大的财政亏空,遍地的民众暴乱?这个疑问,似非简简单单一句“帝王精神,一代不如一代”所能回答。
郑鹤声尝论高宗之“治事精神”,谓:
“高宗英武睿明,善承绪业,继康、雍二朝之馀烈,国内太平,乾隆六十年中,武功文治,并臻极盛。凡其所为,皆为开创而兼守成之事业,故高宗功业虽为康、雍以来休养生息之结果,实亦由于自身之励精图治、发扬光大之力也”[15];
这是後人的揄扬,高宗自己亦对之无愧。他奉“为政之道莫先于勤”为座右铭,律己律人,尝屡责群臣贪睡晚起,贻误公事:
“凡朕御门听政,辨色而起。每遣人询问诸臣会齐集否。数次之后,始云齐集。即今日亦复如是。诸臣于御门奏事,尚且迟迟后期,则每日入署办事,更可想见”[16];
又云:“近见各部奏事,率过辰而至巳(按当今日晨七时至九时之间),朕昧爽而兴,惟流连经史,坐以俟之而已。此岂君臣交儆、勤于为治之义耶?”[17]
“辨色”、“昧爽”,都是天刚亮的时分。高宗这么早就起床视朝,是否有故意为难或曰矫情的意思?非也。《礼记》:“朝,辨色始入”;《尚书》:“先王昧爽丕显,坐以待旦”;可见,高宗正是严格遵守儒家规定的帝王之学。反之,大臣们却跟不上他的节奏,“东方未明,颠倒衣裳,颠之倒之,自公召之”(《诗·齐风》),反教皇帝“坐以俟之”,这可成何体统。然即此可见高宗勤政之一斑。
观其自述及后世史家传述,可知高宗之“帝王精神”,不论主观客观,不论细节大概,都不逊色,且足多者。但是,吾人对他的评价却低于其祖、父,对他的统治也终不满意,甚而连太平天子的荣誉称号也不愿授予他。为什么?理由说来既简单,又有趣,只怪他命太长、寿太高也。高寿、考终是“五福”之二[18],高宗兼而有之:享年八十九,在位六十载;其福居二千年帝王之首[19]。然庄子早藉尧帝之口,讲过一番“寿则多辱”的道理[20];高宗之长寿,适足辱国。帝王再如何伟大,也逃不过每况愈下的生理机制。常人一过六十,精力日衰;帝王因早年训练有素(清宫的皇子教育还是很严格很有成效的),又长年养尊处优,其治事之年或能较常人为延长。然不论如何,皇帝年逾七十,再要日理万机,怎么也是心有馀而力不足了。力既不足,犹念念不忘“乾纲独断”,大事小事一把抓,则自辱、辱人以至辱国,不问可知矣。举个例子。
乾隆四十六年,“古稀天子”亲自纠办一桩文字狱,对前大理寺卿尹嘉铨处以“绞立决”。嘉铨造了什么“文字孽”,惹得天颜震怒如此?从降罪诏中摘录一条,以观大概:“朕御制《古稀说》,颁示中外,而伊竟自号‘古稀老人’!”[21]按:“古稀”一词,典出杜诗“人生七十古来稀”(《曲江》之二)之句;观高宗之意,此语之专利权竟已转为彼有,臣子虽年逾七十,亦不得僭称“古稀”矣。我有个侄子,不满两岁,长辈都叫他“宝宝”,他亦自称“宝宝”,偶然听得长辈称其它小孩为“宝宝”,他便愀然不乐,嚎啕大闹。高宗珍爱“古稀”称号,不欲与人共之,与予侄欲独专“宝宝”称号之心意略同;老小老小,其谓是欤?予侄固不可治国,“稚态”可掬之高宗,独能治国乎?是故,有论者曰:“有制裁之臣民,享高年或可言福。无制裁之帝王,享高年恒足为祸”[22]。
“恒足为祸”之“恒”字,就是没有例外的意思,也是尊重自然规律之意。这层意思,高寿帝王并非不能认识。高宗他爷爷就说过一段很感伤的话,既叹息保持“帝王精神”之不易,亦示囿于政体非竭力行之不可的不得已。其词“惓惓丁宁”,甚繁复,实为预撰之遗嘱,今择其要者转述如下:
“自昔帝王多以死为忌讳,每观其遗诏,殊非帝王语气,并非中心之所欲言。此皆昏瞀之际觅文臣任意撰拟者。朕则不然。今豫使尔等知朕之血诚耳。今朕年将七十,子、孙、曾孙百五十馀人,天下粗安,四海承平,虽不能移风易俗,家给人足,但孜孜汲汲,小心敬慎,夙夜不遑,未尝少懈,数十年来,殚心竭力有如一日。此岂仅劳苦二字所能该括耶?诸葛亮云:‘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’;为人臣者,惟诸葛亮一人耳。若帝王,仔肩甚重,无可旁诿,岂臣下所可比拟?臣下可仕则仕,可止则止,年老致政而归,抱子弄孙,犹得优游自适。为君者勤劬一生,了无休息,‘鞠躬尽瘁’,诚谓此也。昔人每云:‘帝王当举大纲,不必兼总细务’;朕心窃谓不然。故朕莅政,无论巨细,即奏章内有一字之讹,必为改正发出。盖事不敢忽,天性然也。朕今气血耗减,勉强支持,脱有悮万幾,则从前五十七年之忧勤,岂不可惜!朕之苦衷血诚,一至如此。每览老臣奏疏乞休,未尝不为流涕。尔等有退休之时,朕何地可休息耶!”[23]
年届古稀,要做到“孜孜汲汲,小心敬慎,夙夜不遑,未尝少懈”,幾不可能;但是,“尔等有退休之时,朕何地可休息耶”?这就是高寿天子的两难之局。此局实无法解决,除非换一套制度,让适龄皇帝依制退休。然君主专制实行二千馀年之久,谁能摆脱这种历史惯性?圣祖纵是伟人,其智勇亦不足语此,故不得不在两难之间勉力支撑,徘徊等死。幸亏他死得还算及时(卒年六十九),令誉得以保全。高宗则不然,当望九之年,秉衰耄之质,犹欲“万幾皆出自裁”,而其智其力,实不足裁一事,遑论万幾,终至晚节不保,贻祸家国不浅。他于统治六十年之际内禅退位,谓不敢迈越其祖;若更能早死二十年,生前臻于至治,身後享有令名,岂非甚善?设语虽涉荒唐,其义可深长思也。
以故,钱氏之语,不妨改作“帝王精神,一年不如一年”,更为妥贴。然此犹就主观欲作好皇帝、客观亦具做好皇帝之能力者而言,若不幸邂逅二十馀年不一上朝如明神宗者,则“帝王精神”根本无从谈起,其盛衰亦不可问矣。因此,最好的办法,是毋庸对“帝王精神”下注,而令一国之民尽陷于前途未卜的赌局。只是,在清帝逊位、民国肇造以前,欲谈吾国历史,还真没办法舍“帝王精神”不谈,不仅要谈,还得大谈特谈。此亦钱氏总结清运何以由盛转衰,第一条便举出“帝王精神”的原因;不是他老人家思想保守,有什么帝王情结,而是历史实况如此。若避而不谈,却去讲一些人民创造历史的套话,那反而不是尊重历史的态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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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
[2]
[3] 此语亦即《清史稿·宣宗本纪》结尾“论曰:恭俭之德,宽仁之量,守成之令辟也”的祖本。
[4] 穆宗为太子时,夏同善为侍读,同善佩西洋怀表一块,穆宗取而碎之,曰:“无是物,即不复知时耶!”穆宗又尝命太监制洋人偶像,排列案上,以小刀斫其首,连声曰:“杀尽洋鬼子。杀尽洋鬼子(上海书店,1981年);穆宗之所以如此排外,当与幼年遭遇有关:英法联军入京,火烧圆明园,其父因此出京避难,并客死热河。
[5] 乾隆朝之外交,最足述亦仅足述者,为五十八年英使马戛尔尼访华一事,而事中最关键亦最富趣味的细节,则是叩拜礼仪之争。最终双方达成共识,英使以单膝跪地为礼,而不必行三拜九叩之礼,在“严夷夏之防”、视虚文重于实际的清代,实为创举。观《清实录》(乾隆五十八年六、七月)中高宗与臣下商定觐见礼仪的数道谕旨,其善体人情、通权达变的手腕,实可予以高度评价。英国使团秘书斯当东所揆回忆录(An authentic account of an embassy from the King of Great Britain to the Emperor of China,中译《英使谒见乾隆纪实》),虽对福康安、征瑞不无微词,但于高宗及和珅之印象则甚佳,并不因礼仪之争及终未获得通商许可而有所讥贬,亦可视为对高宗处理此次外交事宜的赞许。而宣宗在鸦片战争中的表现:事初起,则以倨傲临之;衅既开,则以慌乱应之;善其后,则以昏庸报之。前后不贯,进退失据,宜其狼狈不堪也。以此,故曰宣宗远逊其祖。礼仪之争事详见本书外交编。
[6]
[7]
[8]
[9] 孟森论道学对清代国运的影响,云:“道学决不负人国家。读陆陇其、汤斌、张伯行诸人传状,其德量、操守、政事皆足令人神往。……康熙朝之达官,幾有北宋士大夫之风,而道学一脉,历雍、乾两朝,名臣迭出,直至道、咸兵乱,平乱者根本在湘中理学,不可谓非圣祖种其因而后代收其果”(《清史讲义》,第176-7页);按:曾国藩、胡林翼、左宗棠等人异军突起,挽既倒之狂澜,续若断之清祚,成就中兴,其所以感廉立懦,登高一呼而天下景从,谓非道学之助,可乎?故孟氏云“道学决不负人国家”也。
[10] 高士奇《蓬山秘记》载清圣祖语,云:“当日初读书,教我之人止云熟读四书、本经而已。及朕密令内侍张性成钞写古文、时文,读之久,而知张性成不及。后得高士奇,始引诗文正路。高士奇夙夜勤劳,应改即改。当时见高士奇为文为诗,心中羡慕如何得到他地步也好。他常向我言诗文各有朝代,一看便知;朕甚疑此言。今朕迩年探讨家数,看诗文便能辨白时代,诗文亦自觉稍进,皆高士奇之功”(转引自蒋寅《金陵生小言》卷七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,2004年);按:倘高士奇记言不虚,则圣祖不仅倾心文艺,且鉴赏、创作之水平亦非泛泛之辈可及,盖能“辨白”诗文之时代与家数,非老于此道者不可致也。
[11] 康熙朝纂修《字典》、《皇舆表》、《朱子全书》、《佩文韵府》、《渊鉴类函》、《图书集成》、《全唐诗》等大型丛书,实为历代罕觏。而他个人在文艺以外的特长,犹有精研天文、算学二事。此外,从南怀仁学拉丁文,调停在华西人宗教争端,亦是清圣祖博学多闻、注意文教的表现。
[12] 过于宽仁,最大的弊端则是贪风大炽。见侯官古霝後人姜斋《清外史》“贪风之盛”条。
[13] 简单一点说:并地丁,即将丁役和地赋合而为一,国民除纳地丁以外,别无徭役(以前人民因捐免徭役而缴纳的费用亦不复存在)。停编审,则是不再普查户籍,因为国家赋税既以地亩为征收依据,则不必再对丁口户籍进行统计。
[14] 明、清两代,官俸极薄,不足养家。官吏不得已,乃于赋额外加以浮收,以为应得之调剂。正赋以外的浮收,即“火耗”,今语“乱收费”也。康熙六十一年,陕西巡抚奏请提取本省火耗,“量留本官用度外,其馀俱捐补合省亏空”。此举可视作地方行政机构拟为违规行为正名。圣祖未准。然虽未批准,亦未对这种违规行为加以阻止。雍正五年,世宗乃定下由政府定额提解火耗作为外官养廉银的制度,从而解决了行政上的两大难题:一,杜绝州县私自加征;二,提高官员收入。此举毫无疑问违背了其父圣祖“永不加赋”的遗训,但是,“已定之数与策定之前相较,尚不逮其半,是迹近加赋实减征也。且火耗归公,一切陋习悉皆革除。上官无勒索之弊,州县无科派之端,小民无重征之累;法良意美,可以垂诸久远”(《清史稿·食货志》)。故名义虽有亏,对国家财政、小民生计来说却不失为善政。
[15]
[16]
[17]
[18] 《尚书·洪范》:“五福,一曰寿,二曰富,三曰康宁,四曰攸好德,五曰考终命。”
[19] 清高宗以前,年迈八十的帝王,只有三位:梁武帝萧衍,享年八十五,在位四十八年;宋高宗赵构,享年八十,在位三十六年;元世祖忽必烈,享年八十一,在位三十五年。三人在世及在位之年,俱不及高宗。高宗于七十岁生日,自撰《古稀说》(四库本《御制文集二集》卷六),谓前代帝王年逾七十者不过六人,其中,元世祖、明太祖为创业之君,“礼乐政刑有未遑焉”,其余四帝(汉武帝、梁髙祖、唐明皇和宋髙宗),则“不足为法”;俨然以千古一帝自居矣。
[20] 《庄子•天地》:尧观乎华,华封人曰:“嘻,圣人。请祝圣人:使圣人寿。”尧曰:“辞。”“使圣人富。”尧曰:“辞。”“使圣人多男子。”尧曰:“辞。”封人曰:“寿,富,多男子,人之所欲也。女独不欲,何邪?”尧曰:“多男子则多惧,富则多事,寿则多辱。是三者,非所以养德也,故辞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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