推诸人之意,以为今日燕雀处堂,如醉如梦,不如此耸动,不足以振聩觉聋,其意亦良是也。然而士大夫议论,必须出人意表,仍复入人意中,然後闻者感悦奋兴,群焉信向。如诸所云云,其策既多碍不能行,其说又或狂而且悖,徒令阅者感愤,不愤中华之衰弱,而惟愤极言衰弱者之轻亵中华,尚安望能激厉人心、联络民众乎?吾恐所谓热力者,不热而反冷矣;所谓合群者,不合而愈离矣。
按。此为吴熙上陈宝箴书中语,宝箴于此批曰:此秉三所谓“前明气象”者,盖亦有之(中册,1308)。吴氏此语,可为近日立言者针砭。
谭锺麟题广州湖南会馆
此身安处即吾乡,何须问:岭峤东西,洞庭南北?
有客相逢谈故里,难忘是:气蒸云梦,月印潇湘。
在《汴京残梦》篇首,黄仁宇自问:“你写的是小说,还是历史?”自答:“历史小说”;随后,他简要说明小说与历史的同异:“历史只注重事实何以如是展开。历史小说虽不离现实,但是要兼顾应否如是展开,是否另有门径”。
窃谓:“何以如是”与“应否如是”,便是历史与文学相互划限的标志;而“另有门径”,则是历史小说赖以区别于其他小说类型的不二法门。前者易了,后者,请为赘言数句。历史小说略可分为三类:一、以史上真有其人者为主人公,为他写一部文学的传记,如姚雪垠撰《李自成》;二、以史上真有其事者为叙事主干,写一部文学的“纪事本末”,如李敖撰《北京法源寺》;三、以史上真有其事者为背景,以史上真有其人者为配角,作者虚构出一个主人公,用以贯穿始终。前二者固亦讲究虚实相济,但实者八九,虚者一二,虽曰小说,仍不脱历史的范围;第三类却是虚者实之,实者虚之,细节全可落实,整体不无虚诞,较前二者,更具文学的韵味。斯即黄仁宇所谓“另有门径”也。
然此种“门径”并非黄氏新创,至迟在宋代,便已见到雏形。《太平广记》卷四十“陶尹二君”条,讲了一个“古丈夫”的故事。据其“自述”,他本是秦朝人,幼年时被徐福选入五百童男之列,航海求不死药,途中,见“鲸涛蹙雪,蜃阁排空”,因而心生恐惧,“遂出奇计,因脱斯祸”。归,改易姓名,攻读儒书。不数年,即遭焚书坑儒之祸,“又出奇计,乃脱斯苦”。随后,再改姓氏,以建筑为业。不幸的是,旋即碰上修筑长城的苦差,不得已,“又出奇计,得脱斯难”。此后,再改姓名,转做工匠,哪晓得修建秦始皇陵,他又被征召,只得再“出奇谋,得脱斯苦”。从此,他隐居华山,以柏子、松子为食,渐能凌虚蹈空,俨然神仙,直至唐代,与人邂逅山中,自述履历,方才留下这段“传奇”。
此种“门径”,亦尝为好莱坞电影借鉴,如《阿甘正传》——Forrest Gump,改编自美国历史小说名家温斯顿·格鲁姆(Winston Groom)同名小说——以数十年美国史为背景,以纪录片中历史人物为配角,而以虚构出来的阿甘作为主人公,将这些真人真事连缀得天衣无缝。踵事增华,《阿甘正传》胜于“古丈夫”自述多多矣。
钱锺书曾为“古丈夫”下一定义,称为“虚拟传主”。阿甘则可视作变本加厉之“虚拟传主”,同理,《汴京残梦》的主人公徐承茵亦属此列。然而,黄仁宇笔端驱使之虚与实、人和事,尤有值得一说的地方,那就是“‘三道屏风’的秘诀”。
张择端,字正道,东武(今山东诸城)人,供职翰林,是《清明上河图》的作者(《赵氏铁网珊瑚》卷十一)。除此以外,今人对他再无所知,黄仁宇亦不例外。不过,这并不妨碍甚至更便于黄仁宇借张氏之口讲出《清明上河图》的创作“秘诀”:“任何景物都可以区分为‘近距离’、‘中距离’和‘远距离’三个阶段”,表现于画幅,恰如在“三道屏风”上“分别画出近、中、远三处事物”,再合而观之。知晓了这个“秘诀”,我们再去看《清明上河图》,便可看出:“画幅不仅有了近、中、远三种次序,也显示了皇都里贫富及介于其中不上不下的三个阶层”。《清明上河图》是否真具有这种创作动机及审美涵义,姑且不论,《汴京残梦》的结构却可用“三道屏风”理论进行分析。
第一道屏风,是“远距离”——北宋末年的政治、经济情况。政治上:自王安石变法造成的党争虽未平息,而宰相权力大涨,足可控制局面;废科举,兴学校,拓宽取士之途;修武备,连金国,图谋“光复”被西夏、辽国侵掠的“故土”。经济上:权相蔡京倡行一种积极财政政策(“丰亨豫大”),通过大兴土木、“美化汴京”、调高官吏俸禄的方式,令首都-外郡、皇室-民间之间的财货加速流通,欲达到“劳民并不见得伤财”的效果。于是,在京士流莫不知“今日朝廷之所作为,旨在富国强兵”。
第二道屏风,是“中距离”——宋徽宗宣和年间的东京汴梁。“太平日久,人物繁阜”,城建极为出色:“举目则青楼画阁,绣户珠帘”;市民十分安闲:“垂髫之童,但习鼓舞;班白之老,不识干戈”;手工业发达:“修造则创建明堂,冶铸则立成鼎鼐”;消费力高企:“集四海之珍奇,皆归市易;会寰区之异味,悉在庖厨”;娱乐项目丰富:“伎巧则惊人耳目,侈奢则长人精神”;此外,还有一项冠绝列代的盛况:“观妓籍,则府曹衙罢,内省宴回”(孟元老《东京梦华录自序》)。
第三道屏风上的“近距离”事物,则是徐承茵与柔福帝姬的爱情故事。按,柔福,宋徽宗第二十女;帝姬,即前代的公主。政和三年,蔡京建议,以公主称号为“不典”,始改为帝姬。南渡后,又改回公主(《文献通考》卷二五八)。靖康二年四月,金兵攻入汴京,将徽宗、钦宗及以下后妃、皇族三千多人掳至北方,柔福帝姬即在其中。十五年后,柔福死于五国城(今黑龙江依兰)。其间,柔福曾下嫁徐还(《宋史》卷二四八)。黄仁宇称:有人说,徐还即是本文的徐承茵。以此之故,才有了《汴京残梦》这部小说。徐还之名,只在《中兴小记》、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、《宋史》等几部史书叙及柔福下落时提到过一次;徐承茵,则从未在记叙宋代历史的书中出现过。柔福虽是史上有名人物,其生平行事却不详确,不足称述。黄仁宇乃将这对一虚一实的男女,置于北宋末年仿如工笔界画的背景之中,撮合一段爱情故事,从而完就“三道屏风”合为一幅的文学景观。至此,读者稍一思之,不能无疑:作者费恁大气力,就为了编一段国破家亡背景下的奇情故事?吾尝再思,略有一得,质诸同好。
先请比较小说主人公与小说作者的履历及生活时代。徐承茵,生于败落之家,未尝科举中进士,出身不算“正途”。学画,小有成,因此得入翰林院,然不被其他翰林尊重,笑话他是“杂流”。靖康难作,乃投笔从戎,却寸功未立。最后,寻找爱人,潜赴敌国,不知所终。黄仁宇,出生于一个“贫穷”——不曾饿过,却少有特殊享受——的家庭。其父曾加入同盟会,后对革命失望,成为一个顾家男人。少年黄仁宇酷爱绘画,成年后结习未除,常于自撰书籍中插入手绘图画,《汴京残梦》中即有数十幅线描作品。十八岁,入南开大学读电机工程,不久,因日军侵华,辍学回乡。1943年,从军,任参谋等职。抗战胜利,派任中国驻日代表团团员,后被选送美国某军校。自三十四岁后,入密歇根大学读历史,历十二年,获博士学位。在美国,黄仁宇屡屡不被学界主流认可,四处碰壁,及至晚年,方以《万历十五年》享誉华语世界。由此可知,徐与黄二人之出身、个性、爱好、际遇,固极相似,及其所遭遇之家国大难,亦堪同揆。那么,黄仁宇费恁大气力,写出如许一个徐承茵,有何意义?
倘若读者以《汴京残梦》中叙及政治、财政的段落与《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》(黄仁宇撰)中论及宋代的章节一一比照,将《汴京残梦》与《黄河青山》(黄氏自传)对勘,甚者调适徐、黄二人的履历,“注重事实何以如是展开”,那么,是否能感受到:徐承茵的故事,因“三道屏风”的设计才获得纵深感及生动性?而黄仁宇的学识、性情乃至梦想,则在设计“三道屏风”时获得酣畅淋漓的表达?读者所感之是与否,非我所知。但是,我要提供一个细节(黄兢存《我的哥哥黄仁宇》,载于《南方周末》),用以纪念黄仁宇这位“保留着旧军人不良习气的性情中人”(王春瑜《琐忆黄仁宇》,载于《南方周末》),以及这本题名“李尉昂”(黄仁宇笔名)撰的小说:
2000年1月8日,黄仁宇夫妇驱车至纽约某间电影院看电影,甫至大堂,黄仁宇即晕跌,急送医院,遂告不治。这一日,黄仁宇欲看的电影名为Snow Falling On Cedars,中文译名:爱在冰雪纷飞时。
郭嵩燾致瞿鴻禨書札
任光亮 整理
歷史文獻第七輯
上圖歷史文獻研究所編
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4年7月
第118頁第10行
星使南臨,大波生於湘上,似所陳奏非一牽引及六七小吏無一爲暴者,其事又至隱至微,無少關係。
應作:星使南臨,大波生於湘上,似[彼?]所陳奏非一,牽引及六七小吏,無一爲暴者,其事又至隱至微,無少關係。
同頁第19行
以營制繩,帶勇者必多出入,
應作:以營制繩帶勇者,必多出入,
第119頁第9行
以湖南防軍既遺資雪芹宮保數營,又盡挈以西行,所存獨龔雲浦一營耳。
按“遺資”之“遺”,似應作“遣”,蓋即資遣之義,舊時軍事術語也。應作:以湖南防軍既遣資,雪芹宮保數營又盡挈以西行,所存獨龔雲浦一營耳。
同頁第20行
而沿海以達滇、粵,募通至數百營,
按“募通”不可解,似應作“募勇”。
第120頁第10行
敝人以病謝免酬應,不及面告之。中丞幸以此二意詳陳之,無任企禱。
按此書首云:“聞榮行尚未定期,計日内必詣中丞辭行”;又、書中論時事,言及中法戰爭,是知其時湖南巡撫為卞寶第;且瞿氏一生未嘗任巡撫。故應作:敝人以病,謝免酬應,不及面告之中丞,幸以此二意詳陳之,無任企禱。
第122頁倒數第7行
惟自數年前,廣開言路,見諸言事者,窮極釐捐之弊,
應作:惟自數年前,廣開言路,見諸言事者窮極釐捐之弊,
第123頁第4行
唐劉士安轉運江淮所任使,多收人士有能幹者,
應作:唐劉士安轉運江淮,所任使多收人士有能幹者,
第130頁第3行
杜子美所謂靜求元精理,浩蕩難依賴。衰憊之俗皆然也。
按整理者于引文俱以引號標點,此處宜照前例。另第123頁郭氏引王闓運語,亦應照例。
同頁倒數第5行
竊譬之一家,然必其父兄督率其子弟,勤儉務正業,而後可以為興家創業之基。其為之有效,守之有常,猶不可保要使不為放辟邪侈,則亦足以保家。
應作:竊譬之一家然:必其父兄督率其子弟,勤儉務正業,而後可以為興家創業之基。其為之有效,守之有常,猶不可保;要使不為放辟邪侈,則亦足以保家。
第131頁倒數第7行
或言長沙貧國地小,不能囘旋,廉訪且謀他徙
應作:或言長沙貧國,地小不能囘旋,廉訪且謀他徙
第132頁倒數第5行
意城曾薦隨劉峴莊,江南尚能料理公事,
按峴莊、劉坤一字,曾任兩江總督。故應作:意城曾薦隨劉峴莊江南,尚能料理公事,
第133頁6行
見申報淮北票捐發還七成
按整理者于書籍、文章俱以書名號標點,則“申報”亦應照例用書名號。
第137頁倒數第6行
朱禹田為成靜齋任過重加大府匣費,
應作:朱禹田為成靜齋任過,重加大府匣費,
第140頁第10行
有味乎其言之然,在季蓉則可,以概今世之言時文者,恐有未允也。
應作:有味乎其言之,然在季蓉則可,以概今世之言時文者,恐有未允也。
第141頁第12行
初徴稭料一責之州縣不給價,遂至焚毀官署,
按“焚”字原作。應作:初徴稭料,一責之州縣,不給價,遂至焚毀官署,
歷史文獻第六輯
上海圖書館歷史文獻研究所編
上海古籍出版社
2004年2月
郘亭書札
周秋芳整理
第113頁。致曾國藩,第一札。按,書中言及曾氏“謁聖林,登泰岱”事。查《曾文正公年譜》,同治五年二月十六日,至曲阜;四月十六日,登岱嶽,上至天柱峰。又書末署日“五月廿五日”。據此可知此書作于同治五年五月廿五日。以下三札,經編者考訂,作于咸豐九至十一年間;然則,第一札當移作第四札,方符編年排月之意。
第115頁第七至八行。大賢舉動,迴絕時流。
按當作:大賢舉動,迥絕時流。
第116頁第十行。息彭蠡之驚波,遇豫氛之旁逸。
按當作:息彭蠡之驚波,遏豫氛之旁逸。
同上頁倒數第二行。手牋郵致敬,道區區之忱。
按當作:手牋郵致,敬道區區之忱。
第125頁。致張裕劍。
按當作張裕釗。又第135頁注[32]張裕劍:武昌人,字廉卿。亦誤。惟既知廉卿為字,何不知裕釗其名?竊謂此系手民誤植,非編者之咎。
同上頁倒數第二行。梅岑。
按依編例,逢人名即出注,此二字亦當注明。竊謂此人即汪梅村士鐸。
第128頁第七行。性龍、碧湄。
按當出注,分別為尹杏農耕雲、高碧湄心夔。
同上頁第十一行。既老且貧,倚斟讎為海。
按海字不可解,疑當作活。
第132頁。致佚名第三札。
揆其文意,按諸史事,此函作者非莫友芝,應為胡林翼。書中云太平軍陷黃州,請假一月在營調理,俱系咸豐十一年胡林翼事。收信人“襲雲”,當為俞奎垣(字襲芸),其時為湖北學政。書中敬稱“文節”,又云“沔上環琦盡入珊網”,可證。
第133頁。致佚名第五札。
此為胡林翼與顏相廷書,按諸事實,當系于咸豐十一年。參觀《胡林翼集•書牘》是年三月二日與顏書。
同上頁。致佚名第七札。
按此亦為胡林翼與人書。作書時間與上二札略為先後。
又。上述三札俱為胡林翼與人書,而“均錄自上海圖書館所藏(莫友芝)原件”(整理者按語),所以然者,竊謂不外乎兩端:一則友芝代擬函稿,存檔留底者;一則林翼手書,而友芝追緬故人,藏作紀念者。
上海街市上只看得见两种装束。一是西服,一是尖顶瓜皮小帽与硬领长衫,如果穿第三种,必为世人所目笑。而北平则不然,从紫袍黄褂的蒙古、西藏僧徒,蓝袍青褂的垂辫老者,光头大肚的商人,蓝布罩袍的名士,中山服的政军服务人员,加上上海的种种,无不兼容并蓄。他们的思想,从忠君爱国一直到共产;他们的生活,从游牧民族一直到工厂的工人;他们的来历,从冰天雪地一直到炎天热海;他们的信仰,从拜一直到无神;他们的时代,从乾隆一直到一九三六。形形色色,比肩并存于一城之内,这是何等奇观。
一 “听”是一个字
《说文》:“听,笑皃,从口,斤声,宜引切”;段玉裁《注》引司马相如《上林赋》“亡是公听然而笑”为证。《龙龛手鉴》曰:“听,口大皃”;《玉篇》曰:“听,仰鼻,又笑皃”;《集韵》:“听,嗞口开皃”;《正字通》引杨慎曰:“听、古哂字”;按人笑,多作仰首张口状,故“口大”、“仰鼻”、“嗞口开”、“哂”等义项,均与《说文》所谓“笑皃”无甚区别。易言之,可以说《说文》的解释最准确,最概括。
二 “聽”是一个字
聽,平声,有收受声音(如〈论语檀弓〉:“夫子式而聽之”)、采信、取信(如〈宋史〉卷四四二〈苏舜欽传〉:“大臣归咎于刑狱之濫,陛下聽之”)、等候(如徐渭〈雌木兰〉第二齣:“念其劳役多年,令驰还乡休息三月,仍聽取用”)顺从(如〈韩非子五蠹〉:“民固骄于爱聽於威矣”)、耳闻之事(如诸葛亮〈出师表〉:“诚宜开张圣聽,以光先帝遗德”)、厅堂(通假,如刘义庆〈世說新語黜免〉:“大司马府聽前有一老槐甚扶疏”)、量词(英語tin之音译)和姓氏等义项。
读去声,则有治理(如:“垂帘聽政”)、裁決(如:〈论语颜渊〉:“聽讼、吾犹人也”)、任由(如〈西游记〉第九回:“这江州有个金山寺、焦山寺,聽你在那个寺里去”)等义项。
三 “听”是“聽”的俗体字
《古今正俗字诂》:“俗浅率以‘听’代减笔‘聽’字,音义俱失,殊乖大正”;如前所述,“听”与“聽”的读音和字义毫无相通之处,故曰以“听”代“聽”是“俗浅”之人“殊乖大正”的陋行。
四 “听”是“聽”的简化字
简化字并非49以后的创举。但是,49前后的汉字简化,以严谨、合理作标准的话,可以说后不如前。以“听”代“聽”,便是49后的简化字,49前并没这么做。
五 “听”还是的俗字
,“嗞愧皃”(《集韵》),读若沂。
六 小结
“听”被当作“聽”的简化字,对于我国文化最大的损失,不是让国民都变成了“俗浅”之人,每天都说着看着音义两乖的俗体字,而是让“听然而笑”这种典雅修辞在日常生活中永远消亡。
喝了十几次,每次都喝得比较多,头疼,不过心情很好。踢了一次球,几乎两年没运动了,上场不过十分钟就想吐。唱了一回卡拉蛋K,一哥们周杰伦唱得特棒,过瘾。收到六包书,加上从长沙带过来的一点,三个书柜差不多就快装满了。三个书柜中,有一个是老道送的,投桃报李,就写了一个书评。事实上,不是这么庸俗了,而是他的时序考证实在精彩,不拘一格,独辟蹊径,超迈前辈,傲视时贤,不写不足平民愤。当然,限于篇幅,也没有将我的意思全部写出。这些事情做得差不多,静下心来,继续写书。昨夜将文字狱一节增补完毕,今晚续写宰相制度。老莫鼓励我,没有可读性也行,闻言,十分感激。一个出版人不要求可读性,这不就是早已绝迹的为了革命事业可以抛头洒血的高贵品质么?太难得了。为了这句话,我也得主动加强可读性。只是,这么一个反复,我是不是着了他的套?若然,老莫也是一个枭雄啊。
子夜一时起床,出去吃粉回来,本拟看几页书,一拧台灯,瞬闪即灭,原来是灯泡烧掉了。目疾方渐愈,不敢就日光灯看细字,无奈何,拿出昨日新购之越缦堂读史札记全编,为影印本,字大,稍可看。然亦不敢久看,乃将积微翁序打字录入,聊当日课。此灯伴我年馀,届斯去湘入粤之际,无疾而终,盖将以此告别耶?
往者我国学者之治史籍也,有二派焉:其一曰批评,其二曰考证。而二派中又各有二枝:批评之第一枝曰批评史籍,如刘子元、郑渔仲、章实斋之流是也;第二枝曰批评史实,如胡致堂、张天如、王船山之流是也。考证之第一枝曰考证史实,如钱竹汀、洪筠轩之所为是也;其第二枝曰钩稽史实,如赵瓯北、王西庄之所为是也(西庄书至驳杂,自据其一部分言之)。批评史籍,其途差狭,自刘、郑、章外殆不数见,自宋至清初,则批评史实最盛之时期也。清儒治学,恶蹈空,喜徵实,彼惩于批评史实之虚而无当也,故变其道而趋于考证。于是,考证派之两枝,于乾、嘉之际同时并起,而继其後者第一枝为盛。越缦先生者,乃承钱、洪之流而为有清一代之後殿者也。综而论之:考证史实,为事较难而所得反小;钩稽史实,为之者较易而收获反豐。要之,非心思缜密、用力勤至者不能为,二者固无异也。
近者瀛海交通,国人有见于西儒史籍之精密正确,回顾吾国之正史,意以为不足,是固然矣。抑知彼精密正确之史籍者果何自而得之乎?非从彼繁富之史料简练精采而得之者乎!然则吾亦欲得精密正确之史籍如彼者,非从至繁富之史料简练而精采之其不可得亦明矣。若吾国所谓正史者,虽不足以尽史料之全,而为吾国最重要之史料无可疑也;乃从事于此者,第以畏其繁重束之不观,顾徒裨贩他国人所为之吾国史以自足,其偷不已甚乎!呜乎。以最繁重难治之业,而以最苟简之法应之,其无当也宜矣。吾意:士生今日,不欲治史则亦已矣。苟欲治史也,则必先取吾最豐富之史料之正史,审别之,钩稽之;又取前哲之所辛勤积贮如考证派之所为者,利用之,整比之;又益以金石考古之所得及外史之所具,然後,精密正确之史渐可冀也。若舍先哲遗留之田土置之不耕,徒卤莽灭裂乞灵于外人,于学固无所得,而其有愧于钱、洪、王、赵、越缦诸先生殷殷稽考之功亦已甚矣。
余读越缦先生读史札记,感而书此,世有达者,或不河汉余言乎。民国二十年一月十四日长沙杨树达书。
按:承13问及,甲编、乙编到底为什么而写,谨作简介。这是一本书的第一部分,或曰背景部分。此书主旨,在观察、比较及分析1861年即咸丰十一年前后之中国局势,拟对政治、外交、军事三个方面做整体考察。窃谓近代中国之巨变,此一年分实具重要意义。此一年前后,不论国内之中央-地方关系,中枢决策思路,清军-太平军之军事抗衡,对外之观念转变,外人对华态度,都有较为明显的区别。目前写的几段,如八旗制度,如盛世之衰,都是为道、咸间的巨变作介绍、做铺垫。背景介绍完毕,则将详细叙述由中枢政治、地方宦术、中外关系、主要战事交织而成的时局。不知道这么一说,13及其他网友是否稍能明白此书的规模?
“汉人志节日衰,吏治日窳”
汉族读书人盖皆认同曾参之语:
“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而道远:仁以为己任,不亦重乎?死而后已,不亦远乎?”
并以之作为“士”的“原始教义”,二千年来,遵行无违,故余英时曰:
“根据西方的标准,‘士’作为一个承担着文化使命的特殊阶层,自始便在中国史上发挥着‘知识分子’的功用”[1]。
前揭孟森之语,谓孔子学说足为万世师表,既能赞成帝制,又隐含制衡之意;与此合观,即知钱穆所谓“汉人志节”,究指何物。而乾隆朝之士风,扫地无遗,洪亮吉对此作过一番生动的描绘:
“士大夫渐不顾廉耻,百姓则不顾纲常。然此不当责之百姓,仍当责之士大夫也。以亮吉所见,十馀年来,有尚书、侍郎甘为宰相屈膝者;有大学士,七卿之长,且年长以倍,而求拜门生为私人者;有交宰相之僮隶,并乐与抗礼者。太学三馆,风气之所由出,今则有昏夜乞怜以求署祭酒者;有人前长跪以求讲官者。翰林大考,国家所据以升黜词臣,今则有先走军机章京之门,求认师生,以探取御制诗韵者。行贿于门阑侍卫,以求传递,代倩藏卷而去、制就而入者。大考如此,何以责乡、会试之怀挟替代?士大夫之行如此,何以责小民之夸诈夤缘?辇毂之下如此,何以责四海九洲之营私舞弊?”[2]
士,或在朝,或在野,亮吉所论皆在朝之士。“为宰相屈膝”、“交宰相之僮隶”者,谓巴结讨好和珅;今语所谓“跑官”,情状与此略似。国子监、翰林院中的“夸诈夤缘”,则与今日报章不时揭露之“学术腐败”略同。总之,京师政、学之衰,俱因“士大夫渐不顾廉耻”而起。而国民“不顾纲常”,举国上下尽糜“营私舞弊”之风,其根源亦在乎是。欲振衰起弊,办法只有一条,那就是:“士气必待在上者振作之,风节必待在上者奖成之”;今人谓依法治国,尤须辅以以德治国,其意庶几在是。但是,在亮吉所处之时代,士气与风节是没办法振作与奖成的。因为,自满洲入主中原以来,对士气的摧折,一代胜于一代,迄于乾隆,论压制士人、禁锢思想,更是空前启後,不愧为“盛世”。所以抑制摧折之法,略有三端:一曰文字狱,一曰修四库全书,一曰坚决彻底取缔宰相之职的合法性。请先述文字狱。
文字狱
文字狱,何代无之[3]?即如明太祖,甫一开国,便因文辞细故砍掉不少头颅。砍头的原因,有太祖自述在,请看:
“杭州教授徐一夔贺表有‘光天之下,天生圣人,为世作则’等语,帝(按即明太祖)览之,大怒,曰:‘生者、僧也,以我尝为僧也;光,则薙髮也;则字,音近贼也’。遂斩之”;
原来,太祖文化水平虽然不高,但对谐音这种文士惯技掌握得十分熟练,时刻保持高度警惕。然据太祖摸索总结得出经验,骂人不吐脏字,除了谐音,还有别的方法:
“僧来复《谢恩诗》有‘殊域’及‘自惭无德颂陶唐’之句,帝曰:‘汝用殊字,是谓我歹朱也;又言无德颂陶唐,是谓我无德,虽欲以陶唐颂我而不能也。’遂斩之”[4];
人家和尚说:贫僧是宗教界人士(殊域),无功于世间,深自惭愧(自惭无德),今冒然称颂,还请圣明天子(陶唐,即帝尧)多多包涵。太祖却凭藉深厚的拆字和语法修养,从中读出“歹朱”“无德”的讥讽,这分功力,令吾辈情不自禁,不由得要大赞一声:弓虽。女子弓虽!
清代文字狱,以康、雍、乾三朝为最,而三朝文字狱各有特点,又不可一概而论。
康熙朝文字狱,如最著名的庄廷鑨《明史》案和戴名世《南山集》案,俱因流露“排满复明”之意而得罪。二案之定罪量刑,虽有悖于後世要求言论自由、出版自由的主张,然其撰述明、清之际史事,公然不书清帝年号,谓三藩未平、明祀未绝之时,顺治不得称“正统”,云云;此种论调,在极力强调“我朝得天下之正,千古之所未有”的清圣祖看来,无疑是对其执政合法性进行恶毒攻击,是可忍孰不可忍,无怪乎以开明、“宽仁”著称的他也要痛下杀手了。
雍正朝文字狱的特点,一则借之为工具,以芟削曾助其得帝位之功臣,如年羹尧案;一则将计就计,极力消泯汉族对满洲的成见,如《大义觉迷录》之刊布。清胤禛继承大统,年羹尧、隆科多为功臣之首;然二人必死,又为不可避免之事。王锺翰论曰:
“盖年、隆皆反复无常之人,非得共力,不足以成事,而对于其人,则早有戒心,用毕即杀之除之,早已预有成算。即使二人恭顺自矢,亦决难免祸”[5];
不论是夺嫡还是夺天下,事成後,帝王藏弓屠狗,继续革命(革人之命),是必然之理。惟宋太祖杯酒释兵权,主动放下屠刀,稍存人性,洵为难得一见的佳话。帝王屠狗,其法因人而异,然吹毛求疵至于匪夷所思的程度,则未有如清胤禛者。年羹尧在奏摺中将“朝乾夕惕”写作“夕惕朝乾”,不过次序颠倒,如山清水秀写作水秀山清、柳暗花明写作花明柳暗之类,胤禛乃借机发难,谓“年羹尧平日非粗心办事之人,直不欲以‘朝乾夕惕’归之于朕矣”,“则年羹尧青海之功,亦在朕许与不许之间而未定也”[6]。八个月後,遂有议政大臣、刑部等衙门同奏年羹尧“反逆不道”,“请皇上将年羹尧立正典刑”之事,得旨:“年羹尧令自裁”。
厕身“年党”者,亦多被谴责诛戮,其中,钱名世一案之处理最为有趣。名世尝作诗赞颂年羹尧,胤禛谓其“文词谄媚”,“为名教所不容”,但是,却未将他拉去砍头,而只是革去职衔,发回原籍。胤禛亲书一匾,上写“名教罪人”四个大字,令名世悬于己宅,以为谴责;同时,命在京官员出身举人、进士者,“仿诗人刺恶之意,各为诗文,纪其劣迹,以儆顽邪”[7]。诸臣诗文写毕,经胤禛评定甲乙,再交付名世,令其“刊刻进呈”,“凡直省学校所在,各颁一部”,“欲使天下臣工,知获罪名教,虽腼颜而生,更胜于正法而死”。这种惩罚,可称“谑而虐”,此在有清二百馀年专制历史中固为仅见,然在上世纪文革时期,类此之事则数数见矣,孰谓吾乡某公专研明史哉?前後对照,知其于清史亦尝用功揣摩也。
曾静读吕留良遗书,深慨乎亡国奴族之痛,遂萌生武装颠覆的念头。他致书川陕总督岳钟琪,历数胤禛杀父、屠弟及辱戮功臣诸罪,劝其举事造反。然时异势变,岳钟琪不是吴三桂[8],曾静不啻自投网罗。按律,曾静当以“谋反”罪予以凌迟;但是,胤禛对他的处理,再度出人意表。他不仅不杀曾静,反而将他请到北京,就双方关心的各类问题交换意见,并相互辩论,最终取得共识,曾静“心悦诚服,自悔从前执迷不悟,万死莫赎,今乃如梦初觉”[9]。胤禛更将谈话记录及相关谕旨、奏摺汇编成一部奇书——《大义觉迷录》,颁行天下,“俾读书士子及乡曲小民共知之”。胤禛此举,实为极具自信之举,因为,书中最重要的主题,即为乾隆以後清廷最为忌讳的华夷、满汉之辩。以下,择其书序之要者,稍作评议[10]。
“《书》曰:‘皇天无亲,惟德是辅’;盖德足以君天下,则天锡佑之以为天下君。未闻不以德为感孚,而第择其为何地之人而辅之之理。又曰:‘抚我则后,虐我则仇’;此民心向背之至情。未闻亿兆之归心,有不论德而但择地之理”;
按:《书》,即《尚书》。此次辩论,胤禛选用的理论,全部是儒家经典,颇有“以夷制夷”的意思。但是,作为二百馀年后的评委,我不得不指出,他一开始,就有偷换概念的嫌疑。因为,华夷、满汉之区别,其本质究为种族概念(或曰文化概念),而非地域概念。尽管如此,他的道理却不算错,毕竟,作为浸淫于君主专制理论之帝王,能以“抚我则后,虐我则仇”这种民本理论作为自我判断的标准,终属可贵。接着,他说:
“本朝之为满洲,犹中国之有籍贯,舜为东夷之人,文王为西夷之人,曾何损于圣德乎?孔子曰:‘故大德者必受命’;自有帝王以来,其揆一也。且自古中国一统之世,幅员不能广远,其中有不向化者,则斥之为夷狄。如三代以上之有苗、荆楚、玁狁,即今湖南、湖北、山西之地也,在今日而目为夷狄可乎?至于汉、唐、宋全盛之时,北狄、西戎世为边患,从未能臣服而有其地,是以有此疆彼界之分。自我朝入主中土,君临天下,并蒙古极边诸部落俱归版图,是中国之疆土开拓广远乃中国臣民之大幸,何得尚有华夷中外之分论哉?”
“自古中国一统之世,幅员不能广远,其中有不向化者,则斥之为夷狄”;窃谓此语虽过于现实主义,然不能不说,恰可击中“华夷”区别论的软肋。“自古中国”倘能征服全球,则世间不复有“夷狄”也。惟其不能,故有所谓“夷狄”。而在今日,昔之“夷狄”(满洲)既入主中国,且主动接受儒家学说,“以六经为标帜,以孔子所举之尧、舜为归极,乃渐入于国家之正轨”(前揭孟森语),再要“目为夷狄,可乎”?由此,胤禛自然想起了韩愈的名言:
“诸侯用夷礼,则夷之;进于中国,则中国之”(《原道》)[11];
满洲不仅“进于中国”,甚而占有了“中国”,若仍不“中国之”,可乎?至此,正名完毕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–
[1] 然余氏又云:“虽然中国的‘士’和西方的‘知识分子’在基本精神上确有契合之处,但是我并不认为这两者之间可以划等号”;读者欲详细了解余氏的观点,可参见余英时撰《士与中国文化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,1987年。
[3] 秦代坑儒凡四百馀人,似可视为文字狱之滥觞。汉代,司马迁婿杨恽,因在私人信件中发牢骚被腰斩(《汉书》卷六十六);宋代,苏轼“以诗托讽”,被逮治,後酿成“乌台诗案”;秦桧以文字狱打击政敌,牵连数十人(《宋史·高宗本纪》);明代,高启代人撰《上梁文》,太祖见之,“因发怒”,腰斩之(《明史》卷二八五)。这都是历代文字狱中较为著名的案例。概言之,宋代以後,文字狱较前为频繁,盖文字狱亦随“文明”之不断发达,而水涨船高。
[4] 赵翼《廿二史箚记》卷三十二“明初文字之祸”条,据世界书局民国二十八年本影印,中国书店,1987年。按:今人陈学霖撰《明太祖文字狱案考疑》认为,此类案件,明初文献并无记载,嘉靖以后,才出现于野史稗乘,万历末《国朝谟烈辑遗》据此,踵事增华,绘声绘色,至赵翼《箚记》则已集大成,俨然定谳。据其考证,徐一夔寿终八秩,并未死于太祖刀下;来复以胡惟庸党而死,亦与文字狱无关。见《明代人物与传说》,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,1997年。撰者无缘得见陈书,以上概述全据王春瑜书评《功夫文章学子书》转述,王文刊于1998年04月01日《中华读书报》。
[8] 吕留良尝与吴三桂通信,见北平故宫博物院文献馆编《清代文字狱档》,第906页。
[11] 他引用作:“中国而夷狄也,则夷狄之;夷狄而中国也,则中国之”,与韩愈原文字词稍异,意义相同。
“满族官僚日益贪污放肆”
按:此称“满族”,不若改用“旗籍”。盖旗籍分满、蒙、汉三种,“贪污放肆”之徒,虽籍隶满洲者最众,其馀二族亦不少见,然则欲求指称之准确,舍“满族”而标“旗籍”,方为允当。此外,关于“旗”、“满”之用法,窃犹有说,请略述之。
清代国内之最大矛盾,习称“满汉矛盾”;晚清末年,革命思潮兴起,其中,以种族革命相号召者最为风靡,其宣传即借“满汉矛盾”发其端。例如,孙文尝云:“满清以建州贼种入主中国,夺我土地,杀我祖宗,据我子女玉帛……要之,今日非废灭满清,决不足以光复汉族[1]”(光绪二十一年);後来,将这个意思简化为一句口号:“驱除鞑虏,恢复中华”(光绪三十二年)。观其意,竟视满族为外国之人,而浑不计及清太祖以前之满洲,“受明之恩遇最厚”,固尝授官设职,以“属夷”待之,实非外国可比也[2]。然当时之人激愤以久,不暇细审,并未觉得这句口号有何不妥。逮民国建立,满族既为国民之一部分,犹欲“驱除”,未免不中情势,于是,就有了新的说法,谓:“国家之本,在于人民,合汉、满、蒙、回、藏诸地为一国,即合汉、满、蒙、回、藏诸族为一人,是曰民族之统一”[3](民国元年)。数月後,袁世凯发布临时大总统令,则称为“五族共和”。自此,“满汉矛盾”问题在官方层面得到了妥善解决。然私家著述,犹念念不忘“夷夏之大防”,及元、清两代“汉官威仪”扫地以尽之恨,一遇机会便痛詈蒙古、满洲为“异族”、“外夷”者,钱穆即是其一。
钱撰《国史大纲》,为史学名著,而第八编《清代之部》,第一句话便是:“明太祖驱除蒙古後三百年而满洲入主,为中国近代史上狭义的部族政权之再建”;既曰“再建”,则我们翻到第七编《元明之部》,看他怎么定义元朝:“蒙古民族入主中国,中国史开始第一次整个落于非传统的异族政权的统治”[4]。一则曰“狭义的部族政权”(清),一则曰“非传统的异族政权”(元),下笔虽略有轻重,而鄙夷愤慨之情,溢纸而出。若照钱穆自己定下的规矩,他这种表达,是十分不恰当的。《国史大纲》篇首云:“凡读本书,请先具下列诸信念:……二、所谓对其本国以往历史略有所知者,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”;自注:“否则,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,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”。试问,元国与清国,其为中国乎,抑为外国乎?元国与清国之历史,其属“本国以往历史”范围耶,抑属“外国史”范围耶?起钱氏于地下,问之,必答曰:其国,中国也;其史,“本国以往历史”也。然则,何以对元、清两代,即以“异族”、“非传统”定义之,并不“附随”一种“温情与敬意”,似谈外国史者?钱氏此种论调,以今语批评,可谓政治不正确(Politically Incorrect)。出于一己之见,谓不乐元、清,不喜欢蒙古人、满洲人,是言论自由、思想自由之一种,不妨坚持。而作为史学家,濡笔临纸,犹持此论,则一方面不能自圆其说(“异族政权”何必编进国史?),一方面有悖于汉、唐以来即已形成的民族融和之趋势,于学术之理、政治之义,俱有未达。
而且,族群成见太深,还会影响对历史的分析,甚而得出偏颇的判断。即就钱氏“满族官僚,日益贪污放肆”之论而言:不但“满族”一词的用法不够准确,揆诸史实,这两个字竟应从句中删去,方称得上实事求是。据《清实录》与《清史稿》记载可知,乾隆六十年间,贪贿之案幾年年都有发生,确实称得上“日益”“放肆”。但是,若对六十年间贪官之民族属性进行统计,我们将发现,“满族官僚”人数所占比重并没有大到可以独享“贪污放肆”之名的程度。为便于阅看及控制篇幅计,兹于六十年贪案中撷取按察使(文职正三品)、总兵(武职正二品)以上大吏,以在旗与否划分为两大类,编制下表:
据表可知:旗籍贪官计三十一人,非旗籍计二十一人,各占比例约为59.6%和40.4%。若只论满族,不论旗籍(即剔除汉军人数),则满族贪官仅占51.9%,是则满、汉贪官,半斤八两,难分轩轾。那么,“满族官僚日益贪污放肆”的判断绝不正确,已不待辨。此外,因贪案被处以极刑(斩、绞或赐自尽)者,于旗籍中所占比例为74.2%,于满族中更高达81.5%,远较非旗籍之52.4%为多;由此又可以引出另外一个话题,即清帝虽在福利、仕途上优待旗人,然对其中之不肖玩法者,所行处罚往往较非旗籍人士为重。王闿运尝云:
“朝廷用法,严于满臣,以为优礼汉人,亦以为不足责也”[8];
即是对此清廷“家法”的中允评价。旗制改革後,皇帝成为八旗的唯一“主子”,一方面,他对旗人具有一份家长般的爱护,一方面,他对其中的害群之马又极为厌恨,爱深痛切之下,遂出现“用法严于满臣”的现象。而在另一方面,清廷对汉人的统治,虽未遽如闿运所言,可称“优待”,然亦非清末革命党人宣传所谓“苛待”者。孟森云:
“清自入主中国,谓其为异族战胜而来则是矣,谓其如何苛待汉族,则较之历代本族之君主,亦未见专制之加甚。且君无甚昏甚暴之行,若明之正德、天启诸君,清所未有也。谓私厚于满洲,则亦与明之私厚于宗室等也。明之横征暴敛,未乱之时.有万历之矿使、税使;既乱之後,有万历至崇祯之累次加赋。清则以明为鉴,而‘永不加赋’之祖训,子孙竟能永守之也”[9];
他对清代统治的看法,迥异于钱穆。二人俱为史学名家,且俱深有造乎清史,何以凿枘如此?伯牛不自量力,试作调停。孟森考察清代国民所受待遇,认为与此前的“本族”统治相比较,其优劣厚薄并无重大区别。钱穆所注意者,则在于汉族士大夫在清代统治中蒙受了不公平待遇,远逊于宋、明两代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风光,用他的话说,就是:
“清代一代,仍然像是士人政权,仍然说政权该交付与读书人。这是中国传统的政治理论,满洲人也了解,并不曾正式反对这理论。他们只在此理论之下,另用一种法术[10],把满洲部族来凌驾中国读书人”[11];
即使如摊丁入亩、永不加赋这样的良法美意,他也认为不过是“一面箝制士大夫,而一面则讨好民众”的“法术”而已,“仅腾口惠,与确立一代规模之善政有辨”[12]。
在史实无争议的情况下,二人立论犹歧异如此,这种情状,可用一句俗谚形容,曰:屁股决定脑袋。孟森所持立场,重视民生;钱穆的立场,则在乎士气。更通俗、更时髦一点,则可说,孟森是草根一族的代言人,钱穆是智识阶级的传声筒。孟森若谓:民以食为天,只要有饭吃,谁当皇帝都一样;钱穆则曰:生存权固然重要,而参政议政的“天赋士权”更重要。各所代言之社会阶级不同,宜其所言格格不入,然则,何以调停?窃以为,调停之法,莫过于和稀泥。和稀泥之法,曰:“仓廪实则知礼节,衣食足则知荣辱”(《管子·牧民》)。仓廪实,衣食足,是物质文明建设,是民生;礼节荣辱,是精神文明建设,是士气。从句法上看,民生、士气有个先后次序;自统治逻辑而言,则是个互动的过程。因为,紧接“仓廪”一句,管子便说:“上服度则六亲固,四维张则君令行”;四维者,礼、义、廉、耻也(亦即“知礼节”、“知荣辱”),“四维不张,国乃灭亡”。可见,仓廪衣食,礼节荣辱,于一国之兴废存灭,幾具同等重要性。然则,孟、钱二人之论,分则各有所偏,各有所失,合则庶幾为客观平允的判断。
康、雍治下,国民生计较诸明、清鼎革时,确有改善。继之以乾隆,坐享前代政治遗产,居然盛世。然贪风炽烈,所搜刮者莫非民脂民膏,民生困苦,日逾一日;乃不察隐患,文过饰非,借文字狱以催折士气,编四库全书以遏制思想、学术之自由。于是,仓廪渐虚,衣食渐绌,礼节荡然,荣辱淆然,盛世徒有虚表,後世之乱从此酝酿矣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–
[1] 中国国民党党史史料委员会编《国父年谱》,第72页,台北,中华民国各界纪念国父百年诞辰筹备委员会,1966年。孙文尤不算当时最激进的排满者,例如,邹容说:“扫除数千年种种之专制政体,脱去数千年种种之奴隶性质,诛绝五百万有奇披毛戴用之满洲种,洗尽二百六十年残惨虐酷耻辱,使中国大陆成干净土,黄帝子孙皆华盛顿”(《革命军·绪论》);简直是种族灭绝的语调,远较“驱除”说为激烈。
[3] 孙文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,发布就职宣言,此即宣言中语。
[5] 畏罪自杀。
[6] 严拿不获,报称落水死。
[7] 此表资料俱源于《高宗纯皇帝实录》及《清史稿》,并参考曹松林《乾隆朝的贪污腐败》中乾隆朝高官犯贪统计表。曹文载《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》2001年第1期。和珅之名不见此表,盖因其罹罪伏法已在高宗死後,不能列入乾隆六十年中的统计。和氏为当时第一大贪,敛积至八亿两之巨,相当于清国十年之财政收入。且与其勾结之官吏甚众,而仁宗办和案,因考虑到稳定政局的需要,并未按籍穷治,故逃法者甚多。姑息之仁,且影响到嘉庆以後政局,盖如和珅之徒,不仅贪贿,而且在国家政治层面欺上压下、自作威福,对君主专制政体具有极大的破坏性,如道光鸦片战争时期的穆彰阿,误国辱国,即为显例。仁宗办理和案时若能计及于此,借机清理权臣的政治痼疾,以儆后来,或能以此福荫其子,亦未可定。清代帝王无宰相辅政之益,而常受权臣误国之弊,拙撰第三编有论此者,请读者参观。
[10] 钱穆认为清代无制度可言,政事俱以“法术”出之,如设军机处,实行密摺制度等,莫非法术。参观《中国历代政治得失》第五讲《清代》。
乾隆一朝,当时人固以为盛世,嘉、道时人亦尝缅怀。自叹身处衰世的龚自珍未能免俗,曾作诗咏怀:
“寥落吾徒可奈何,青山青史两蹉跎。乾隆朝士不相识,无故飞扬入梦多”[7];
乾隆朝不啻是自珍梦中的盛世。然自后世史家看来,乾隆一朝,盛则盛矣,而其衰败之迹实不可掩。钱穆总结出四条原因,以此解释乾隆中叶以后为什么会转入衰运[8],略谓:
“帝王精神一代不如一代”
高宗好大喜功,不如世宗之励精图治;而世宗刻薄,又逊于圣祖之宽仁。乾隆朝之所以后来居上允称盛世者,不过因国库之富远迈前代而已。康熙末,户部库存八百馀万两;雍正末,增长到二千四百馀万;而乾隆末,则增至七千馀万。此论清帝之才能品性,一蟹不如一蟹,自是实情;然窃谓此条须补充说明,方称圆足。
假设——历史固无庸假设,为求说理明白,故不得不如此——高宗之精力至老不衰,高宗之勤政至死方休,高宗之宽仁克绍其祖,则乾隆一朝当继承并发扬康、雍两代的规模,渐臻于政治清明、财务健康、国防稳固、文化发达的太平盛世。此一假设,并非基于过度强调重要人物的“英雄史观”,而是建立在具体史实上的审慎判断。康熙一朝,撤藩,取台湾,治黄河,绥服蒙古、西藏,尊道学[9],重艺术[10],兴文教[11],文治武功,大有可观,清代盛世之意识形态与国防建设的基础,即奠定于此一期间。雍正一朝,有鉴于康熙晚期为政过于宽厚以致朋党大兴、贪风大炽的教训[12],乃汲汲于综核名实,刷新政治。“自古勤政之君,未有及世宗者”,而始终如一,久且不衰。其所措施,对接踵而来之盛世最具意义者,则有二事:一为并地丁、停编审[13],一为定火耗、加养廉[14]。前者确保中央财政收入不致因地方官的蒙混而受到损失,后者将地方官吏的灰色收入集中起来加以管理,提高全体官吏的俸禄水平,同时减轻了民众的杂费负担。因此,雍正中期以后,在最低限度与民争利的前提下,国家财政增收幅度加巨,从而为乾隆朝的“财政奇迹”奠定坚实基础。爱新觉罗弘历何幸,天赐如此佳祖、父,留下一幅大好江山,供他着锦添花,居然坐享盛世,号为令主?然若以前文假设之盛世作为评判标准,则知吾人今日所见之乾隆盛世,实在是名不副实。若是真正的盛世,怎么会出现这些情形:广泛的官僚腐败,全体的士风颓丧,巨大的财政亏空,遍地的民众暴乱?这个疑问,似非简简单单一句“帝王精神,一代不如一代”所能回答。
郑鹤声尝论高宗之“治事精神”,谓:
“高宗英武睿明,善承绪业,继康、雍二朝之馀烈,国内太平,乾隆六十年中,武功文治,并臻极盛。凡其所为,皆为开创而兼守成之事业,故高宗功业虽为康、雍以来休养生息之结果,实亦由于自身之励精图治、发扬光大之力也”[15];
这是後人的揄扬,高宗自己亦对之无愧。他奉“为政之道莫先于勤”为座右铭,律己律人,尝屡责群臣贪睡晚起,贻误公事:
“凡朕御门听政,辨色而起。每遣人询问诸臣会齐集否。数次之后,始云齐集。即今日亦复如是。诸臣于御门奏事,尚且迟迟后期,则每日入署办事,更可想见”[16];
又云:“近见各部奏事,率过辰而至巳(按当今日晨七时至九时之间),朕昧爽而兴,惟流连经史,坐以俟之而已。此岂君臣交儆、勤于为治之义耶?”[17]
“辨色”、“昧爽”,都是天刚亮的时分。高宗这么早就起床视朝,是否有故意为难或曰矫情的意思?非也。《礼记》:“朝,辨色始入”;《尚书》:“先王昧爽丕显,坐以待旦”;可见,高宗正是严格遵守儒家规定的帝王之学。反之,大臣们却跟不上他的节奏,“东方未明,颠倒衣裳,颠之倒之,自公召之”(《诗·齐风》),反教皇帝“坐以俟之”,这可成何体统。然即此可见高宗勤政之一斑。
观其自述及后世史家传述,可知高宗之“帝王精神”,不论主观客观,不论细节大概,都不逊色,且足多者。但是,吾人对他的评价却低于其祖、父,对他的统治也终不满意,甚而连太平天子的荣誉称号也不愿授予他。为什么?理由说来既简单,又有趣,只怪他命太长、寿太高也。高寿、考终是“五福”之二[18],高宗兼而有之:享年八十九,在位六十载;其福居二千年帝王之首[19]。然庄子早藉尧帝之口,讲过一番“寿则多辱”的道理[20];高宗之长寿,适足辱国。帝王再如何伟大,也逃不过每况愈下的生理机制。常人一过六十,精力日衰;帝王因早年训练有素(清宫的皇子教育还是很严格很有成效的),又长年养尊处优,其治事之年或能较常人为延长。然不论如何,皇帝年逾七十,再要日理万机,怎么也是心有馀而力不足了。力既不足,犹念念不忘“乾纲独断”,大事小事一把抓,则自辱、辱人以至辱国,不问可知矣。举个例子。
乾隆四十六年,“古稀天子”亲自纠办一桩文字狱,对前大理寺卿尹嘉铨处以“绞立决”。嘉铨造了什么“文字孽”,惹得天颜震怒如此?从降罪诏中摘录一条,以观大概:“朕御制《古稀说》,颁示中外,而伊竟自号‘古稀老人’!”[21]按:“古稀”一词,典出杜诗“人生七十古来稀”(《曲江》之二)之句;观高宗之意,此语之专利权竟已转为彼有,臣子虽年逾七十,亦不得僭称“古稀”矣。我有个侄子,不满两岁,长辈都叫他“宝宝”,他亦自称“宝宝”,偶然听得长辈称其它小孩为“宝宝”,他便愀然不乐,嚎啕大闹。高宗珍爱“古稀”称号,不欲与人共之,与予侄欲独专“宝宝”称号之心意略同;老小老小,其谓是欤?予侄固不可治国,“稚态”可掬之高宗,独能治国乎?是故,有论者曰:“有制裁之臣民,享高年或可言福。无制裁之帝王,享高年恒足为祸”[22]。
“恒足为祸”之“恒”字,就是没有例外的意思,也是尊重自然规律之意。这层意思,高寿帝王并非不能认识。高宗他爷爷就说过一段很感伤的话,既叹息保持“帝王精神”之不易,亦示囿于政体非竭力行之不可的不得已。其词“惓惓丁宁”,甚繁复,实为预撰之遗嘱,今择其要者转述如下:
“自昔帝王多以死为忌讳,每观其遗诏,殊非帝王语气,并非中心之所欲言。此皆昏瞀之际觅文臣任意撰拟者。朕则不然。今豫使尔等知朕之血诚耳。今朕年将七十,子、孙、曾孙百五十馀人,天下粗安,四海承平,虽不能移风易俗,家给人足,但孜孜汲汲,小心敬慎,夙夜不遑,未尝少懈,数十年来,殚心竭力有如一日。此岂仅劳苦二字所能该括耶?诸葛亮云:‘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’;为人臣者,惟诸葛亮一人耳。若帝王,仔肩甚重,无可旁诿,岂臣下所可比拟?臣下可仕则仕,可止则止,年老致政而归,抱子弄孙,犹得优游自适。为君者勤劬一生,了无休息,‘鞠躬尽瘁’,诚谓此也。昔人每云:‘帝王当举大纲,不必兼总细务’;朕心窃谓不然。故朕莅政,无论巨细,即奏章内有一字之讹,必为改正发出。盖事不敢忽,天性然也。朕今气血耗减,勉强支持,脱有悮万幾,则从前五十七年之忧勤,岂不可惜!朕之苦衷血诚,一至如此。每览老臣奏疏乞休,未尝不为流涕。尔等有退休之时,朕何地可休息耶!”[23]
年届古稀,要做到“孜孜汲汲,小心敬慎,夙夜不遑,未尝少懈”,幾不可能;但是,“尔等有退休之时,朕何地可休息耶”?这就是高寿天子的两难之局。此局实无法解决,除非换一套制度,让适龄皇帝依制退休。然君主专制实行二千馀年之久,谁能摆脱这种历史惯性?圣祖纵是伟人,其智勇亦不足语此,故不得不在两难之间勉力支撑,徘徊等死。幸亏他死得还算及时(卒年六十九),令誉得以保全。高宗则不然,当望九之年,秉衰耄之质,犹欲“万幾皆出自裁”,而其智其力,实不足裁一事,遑论万幾,终至晚节不保,贻祸家国不浅。他于统治六十年之际内禅退位,谓不敢迈越其祖;若更能早死二十年,生前臻于至治,身後享有令名,岂非甚善?设语虽涉荒唐,其义可深长思也。
以故,钱氏之语,不妨改作“帝王精神,一年不如一年”,更为妥贴。然此犹就主观欲作好皇帝、客观亦具做好皇帝之能力者而言,若不幸邂逅二十馀年不一上朝如明神宗者,则“帝王精神”根本无从谈起,其盛衰亦不可问矣。因此,最好的办法,是毋庸对“帝王精神”下注,而令一国之民尽陷于前途未卜的赌局。只是,在清帝逊位、民国肇造以前,欲谈吾国历史,还真没办法舍“帝王精神”不谈,不仅要谈,还得大谈特谈。此亦钱氏总结清运何以由盛转衰,第一条便举出“帝王精神”的原因;不是他老人家思想保守,有什么帝王情结,而是历史实况如此。若避而不谈,却去讲一些人民创造历史的套话,那反而不是尊重历史的态度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–
[1]
[2]
[3] 此语亦即《清史稿·宣宗本纪》结尾“论曰:恭俭之德,宽仁之量,守成之令辟也”的祖本。
[4] 穆宗为太子时,夏同善为侍读,同善佩西洋怀表一块,穆宗取而碎之,曰:“无是物,即不复知时耶!”穆宗又尝命太监制洋人偶像,排列案上,以小刀斫其首,连声曰:“杀尽洋鬼子。杀尽洋鬼子(上海书店,1981年);穆宗之所以如此排外,当与幼年遭遇有关:英法联军入京,火烧圆明园,其父因此出京避难,并客死热河。
[5] 乾隆朝之外交,最足述亦仅足述者,为五十八年英使马戛尔尼访华一事,而事中最关键亦最富趣味的细节,则是叩拜礼仪之争。最终双方达成共识,英使以单膝跪地为礼,而不必行三拜九叩之礼,在“严夷夏之防”、视虚文重于实际的清代,实为创举。观《清实录》(乾隆五十八年六、七月)中高宗与臣下商定觐见礼仪的数道谕旨,其善体人情、通权达变的手腕,实可予以高度评价。英国使团秘书斯当东所揆回忆录(An authentic account of an embassy from the King of Great Britain to the Emperor of China,中译《英使谒见乾隆纪实》),虽对福康安、征瑞不无微词,但于高宗及和珅之印象则甚佳,并不因礼仪之争及终未获得通商许可而有所讥贬,亦可视为对高宗处理此次外交事宜的赞许。而宣宗在鸦片战争中的表现:事初起,则以倨傲临之;衅既开,则以慌乱应之;善其后,则以昏庸报之。前后不贯,进退失据,宜其狼狈不堪也。以此,故曰宣宗远逊其祖。礼仪之争事详见本书外交编。
[6]
[7]
[8]
[9] 孟森论道学对清代国运的影响,云:“道学决不负人国家。读陆陇其、汤斌、张伯行诸人传状,其德量、操守、政事皆足令人神往。……康熙朝之达官,幾有北宋士大夫之风,而道学一脉,历雍、乾两朝,名臣迭出,直至道、咸兵乱,平乱者根本在湘中理学,不可谓非圣祖种其因而后代收其果”(《清史讲义》,第176-7页);按:曾国藩、胡林翼、左宗棠等人异军突起,挽既倒之狂澜,续若断之清祚,成就中兴,其所以感廉立懦,登高一呼而天下景从,谓非道学之助,可乎?故孟氏云“道学决不负人国家”也。
[10] 高士奇《蓬山秘记》载清圣祖语,云:“当日初读书,教我之人止云熟读四书、本经而已。及朕密令内侍张性成钞写古文、时文,读之久,而知张性成不及。后得高士奇,始引诗文正路。高士奇夙夜勤劳,应改即改。当时见高士奇为文为诗,心中羡慕如何得到他地步也好。他常向我言诗文各有朝代,一看便知;朕甚疑此言。今朕迩年探讨家数,看诗文便能辨白时代,诗文亦自觉稍进,皆高士奇之功”(转引自蒋寅《金陵生小言》卷七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,2004年);按:倘高士奇记言不虚,则圣祖不仅倾心文艺,且鉴赏、创作之水平亦非泛泛之辈可及,盖能“辨白”诗文之时代与家数,非老于此道者不可致也。
[11] 康熙朝纂修《字典》、《皇舆表》、《朱子全书》、《佩文韵府》、《渊鉴类函》、《图书集成》、《全唐诗》等大型丛书,实为历代罕觏。而他个人在文艺以外的特长,犹有精研天文、算学二事。此外,从南怀仁学拉丁文,调停在华西人宗教争端,亦是清圣祖博学多闻、注意文教的表现。
[12] 过于宽仁,最大的弊端则是贪风大炽。见侯官古霝後人姜斋《清外史》“贪风之盛”条。
[13] 简单一点说:并地丁,即将丁役和地赋合而为一,国民除纳地丁以外,别无徭役(以前人民因捐免徭役而缴纳的费用亦不复存在)。停编审,则是不再普查户籍,因为国家赋税既以地亩为征收依据,则不必再对丁口户籍进行统计。
[14] 明、清两代,官俸极薄,不足养家。官吏不得已,乃于赋额外加以浮收,以为应得之调剂。正赋以外的浮收,即“火耗”,今语“乱收费”也。康熙六十一年,陕西巡抚奏请提取本省火耗,“量留本官用度外,其馀俱捐补合省亏空”。此举可视作地方行政机构拟为违规行为正名。圣祖未准。然虽未批准,亦未对这种违规行为加以阻止。雍正五年,世宗乃定下由政府定额提解火耗作为外官养廉银的制度,从而解决了行政上的两大难题:一,杜绝州县私自加征;二,提高官员收入。此举毫无疑问违背了其父圣祖“永不加赋”的遗训,但是,“已定之数与策定之前相较,尚不逮其半,是迹近加赋实减征也。且火耗归公,一切陋习悉皆革除。上官无勒索之弊,州县无科派之端,小民无重征之累;法良意美,可以垂诸久远”(《清史稿·食货志》)。故名义虽有亏,对国家财政、小民生计来说却不失为善政。
[15]
[16]
[17]
[18] 《尚书·洪范》:“五福,一曰寿,二曰富,三曰康宁,四曰攸好德,五曰考终命。”
[19] 清高宗以前,年迈八十的帝王,只有三位:梁武帝萧衍,享年八十五,在位四十八年;宋高宗赵构,享年八十,在位三十六年;元世祖忽必烈,享年八十一,在位三十五年。三人在世及在位之年,俱不及高宗。高宗于七十岁生日,自撰《古稀说》(四库本《御制文集二集》卷六),谓前代帝王年逾七十者不过六人,其中,元世祖、明太祖为创业之君,“礼乐政刑有未遑焉”,其余四帝(汉武帝、梁髙祖、唐明皇和宋髙宗),则“不足为法”;俨然以千古一帝自居矣。
[20] 《庄子•天地》:尧观乎华,华封人曰:“嘻,圣人。请祝圣人:使圣人寿。”尧曰:“辞。”“使圣人富。”尧曰:“辞。”“使圣人多男子。”尧曰:“辞。”封人曰:“寿,富,多男子,人之所欲也。女独不欲,何邪?”尧曰:“多男子则多惧,富则多事,寿则多辱。是三者,非所以养德也,故辞。”
天子者,代天育民;反过来,天子也可以代天杀人。这就是天赋帝权中最重要的一项。然大概而言:一些开国之君,兴起于草莽,篡夺于宫禁,不得已亲自动手杀人;以及一些性情残忍,视法制程序为虚设的暴君,偶尝手刃臣民;除此以外,有过亲手杀人经验的帝王,史上并不多见。宣宗拜天理教之赐,得以厕身于此一稀见行列;且不杀则已,一杀,便杀了一双。事情发生在嘉庆十八年九月十五日,天理教徒攻入紫禁城,在养心殿外与旻宁(那会儿还不能称宣宗)邂逅,旻宁“枪毙二贼,馀贼溃散,乱始平”。事闻,文宗表扬他“忠孝兼备”,赐封“智亲王”,顺便将他的火枪赐名为“威烈”[1]。除了这次“杀贼”,宣宗继位后还有一次“杀人”经验。某夜,宣宗在干清宫,盛怒,立招值班侍卫王入宫,亲授宝刀,令太监带路至某宫某室,于床上取一宫眷首级来复命[2]。为什么杀,杀了谁;已不可考。然钦赐宝刀,又命提头来见,此与亲自动手无甚区别。即此观之,宣宗之性格颇有几分侠动之气,似与旧史定论所谓“恭俭宽仁,守成令主”[3]有些出入。
“守成”一语,其为褒义抑为贬辞,视语境而定。如,萧规曹随,曹参即“守成”者,此可谓褒。而宣宗继统为政,不论国内之民乱,单说鸦片战争之割地赔款,即已是“守成”失败。而《清史稿》犹称之为“守成令主”,则知其为委婉的批评,而非实在的赞许。且《清史稿》论其处理鸦片战争一事,曰:“当事大臣先之以操切,继之以畏葸,遂遗宵旰之忧。所谓有君而无臣,能将顺而不能匡救”;则又是“为尊者讳”的曲笔。盖“先之以操切”者,并非“当事大臣”,而是宣宗自己。宣宗对“夷人”的态度,虽非抱有极度狭隘的“民族主义”,如其孙穆宗(同治)然[4],而论“怀柔远人”手段之圆滑,则远逊其祖高宗[5]。他的“操切”,屡见于亲笔批答之朱谕。如道光十九年九月,林则徐击毁英舰,奏捷,宣宗批曰:“不患卿等孟浪,但患过于畏葸”;则徐折内建议:“(此役后,英人)苟知悔悟,尽许回头”,宣宗不以为然,批曰:“不应如此,恐失体制”。此种举动,难道不就是“操切”?再看究竟是谁“继之以畏葸”。英人不得逞于粤,乃转道浙江,陷定海,并驶临大沽口,又游弋于山东、奉天间。宣宗竟以此归罪则徐,曰:“不但终无实际,又生出许多波澜。思之何胜愤懑!看汝以何词对朕也”;则徐不过两广总督,浙江、直隶等地战守,他如何负责?随即诏革则徐职,代以琦善,并命沿海各省:凡英船经过或停泊,不必开放枪炮。此后事态发展,众所周知,毋庸赘述。不谓宣宗“畏葸”,可乎?欲战,则修守备、调兵将、筹粮饷;欲和,则派代表、讲政策、开会议。世间最误事者,莫过于在和战之间摇摆不定:始则不揣己力、不明敌势,一味孟浪求战,偶获小胜,便志得意满,谓蕞尔小夷不足平;一遇挫败,则又方寸大乱,甘词厚币,腆颜求和;和议一成,稍足苟安,乃效法鸵鸟,只要“夷人”不来聒噪寡人,寡人便当他不存在;偏生“夷人”好事,今日增口岸,明天派教士,遂一忍再忍;或至某日心绪不佳,忍无可忍,便又来一个浪战-战败-求和的循环。此后,第二次鸦片战争、甲午海战、庚子对各国宣战诸役,莫非如此办法,亦莫非如此结局。“先之以操切,继之以畏葸”,宣宗既开了这个坏头,其后,吾国近代史遂以“被侮辱与被损害”为基本调性,也就不足为怪了。
然宣宗虽逃不掉“操切”与“畏葸”的指责,但是,自道光后期而造成“乱世”,以至误国、辱国乃至亡国,这份责任却不能由他一人承担。拙撰前述八旗流变,以谓八旗制度已由共和国体蜕变为特权福利体制,大部分旗人亦因此从活泼健悍之民族蜕化为颟顸无能的莠民;而此次战争自则徐撤职后,委任大臣俱为旗籍,事情办得一塌糊涂,恰可应验“有君而无臣,能将顺而不能匡救”这句评语。孟森则说得更为直接:“是役也,为满洲勋贵无一成材之试验。二百年控制汉族之威风扫地以尽,于清一代兴亡之关匪细也”[6]。据此,则应将不遵父命、擅更旗制的清太宗,及尽革旗权、独尊君主的清世宗,拉来同绑。而在乾隆一朝养成并茁壮终至乎不可收拾的贪贿、蒙混的官场作风,则是造成“满洲勋贵(乃至所有高官)无一成材”此一恶果的催化剂,因此,清高宗也应一并论罪。有此三大巨头顶罪,宣宗倒可以从犯之身减等服刑。太宗、世宗事迹既如前述,请略述乾隆朝士风宦习之劣,以为宣宗减刑地步。